素年锦时(散文)
李画婳
本文系首届“承志文艺奖”原创文学大赛铜奖获奖作品
似乎我生活所仰仗的一切,也被如此便利的生活条件填满,我就像每一个被现代生活惯坏的都市人一样,生活在人类文明的高楼大厦里。我不需要走很远的路,就能够买到曾经习惯的洗发水,直走出铁门,卖小吃的摊贩一字排开,食堂里有现成的萝卜排骨和地三鲜。我就这样不知感恩的活在这片乌托邦里,每天依靠着冰冷的电子设备与远方的亲人千里一线。故乡,似乎离我有些远了。传说在古时,西北边塞的征兵只要听到悠悠羌管,都会尽望乡处而久不能寐,泉州没有悠悠羌管,只有来自远方太平洋温暖而潮湿的季风,也只有在这时,我才能真切的感知到这里与我家乡的全然不同。
幼时的我总是不能决然的判断盘旋在故乡上空的季风究竟来自哪个方向,新闻里有时说是印度洋,有时却又说是太平洋,可是不管怎样,我都是那么的喜欢四月。四月里,雨水渐渐多了起来,有时会连绵数日,田地也从了无生机的苍黄慢慢变得湿润,直至积起了四五厘米的水层,庄稼人会趁着这难得的机会,急忙播种耕种。烟雨弥漫的天地间,庄稼人身披用油布做成的防水衣裳,头戴用龙竹叶编织而成的雨帽,双手灵活得将水稻插入田地里。近处忙碌的人和远处深绿色的山构成了一幅绝佳的水墨画,就像吴公手里一只蘸了浓墨的大笔,笔尖随着我的视线徐徐波动,勾勒出山峦连绵的弧度。两峰之间亲密无间,紧紧相依,却又高大的好似是来自洪荒古时的凶猛巨兽,阻断一切的来路,于是村庄里的人总是很难走出这一方被山所围困的天地。
我记得外婆家的门前有一处低矮的石槽,褐色的石头常年暴露在风雨中,粗糙不平的石槽表面触到手背上面给人一种经年累月的质感,石槽下方每隔两米的距离就用一些形状不规则的厚石块堆叠在一起,直至到达石槽的底部,它们弯弯曲曲的向上延伸,看起来极不牢靠,可是踏上去的触感却又是那么的牢固,大概是石槽年代久远的缘故,早已有无数的先人曾踏上我踩着的地方,为我防御加固。每到春日播种时,县城里的水库总会开闸放水,灌溉农田,水就像被困倦了太久的孩童,似飞流般从石槽的悬壁上经过,石坑极浅,不过六七分米,盈满则溢,河水倾泻而下,在门前形成了一大片水帘,像极了西游记里水帘洞前的那道屏障。我幼时是极其崇拜孙大圣的,我也幻想着自己像他一样,只要穿过眼前这片遮眼的水帘,就能够在另一个世界里称王称圣,可是事情总是不如愿,水帘后的世界还是那个早已被我看厌的相同景象。这时在我的眼里,所有河水奔流的轻吟都是对我未如愿的嘲笑,尚是孩子天性的我会用尽全力搬来一块大些的石头,寻找地面凹处积水成流的地方,将手中蛮横的灰青色石头抛出,压住一匹溪水,我妄想着压住它的去路,阻绝它,这样它便再也不能嘲笑我,可是溪水却往往为了挣脱而撕破了自己,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我并不会因为心愿未达而沮丧太久,大抵是因为尚且年幼,人生的画卷还未在眼前真正铺陈展开,所有的快乐悲伤都轻快的如同一缕炊烟,我马上就找到了新的乐子。那时,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处荷塘,虽然婀娜的荷花还尚未开放,但嫩绿的荷叶却已经密密的挨在一起,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流水中有成片的幼鱼和蝌蚪,那是我儿时的宝藏。幼鱼和蝌蚪个头极小,我并没有办法拥有批量化生产的渔具,也不能用手直接触碰清冽的池水,万一一个踉跄跌入池中,回家免不了父母的一顿呵斥。于是我找来废弃的矿泉水瓶,用剪刀剪开瓶壁,将水瓶分成两个部分,我只留下有着圆柱形底部的那一半,然后找来奶奶放在堂屋右侧祭祀祖先用的香火,我将香点燃,无比虔诚的看着香头燃起的火红色亮光,这是决定我制作的“渔具”能否成功的关键。有时候香火太旺,才刚接触瓶壁的瞬间,便如同张开了巨口的凶兽肆无忌惮的吞噬人间,有时候香火太小,还未接触瓶壁,香火就像胆怯的畏畏缩缩的孩子,立刻熄灭了自己,好在这一次,我是幸运的,香火恰到好处的在瓶壁上戳出了两个对应的小口。我又急忙跑到小院里,院子的西北角堆着大垛的细枝柴火,我从中挑出最直最顺滑的一根,然后将细枝伸入瓶壁上对应的两个小口处,“渔具”就这样完成了。那时候,凭借着这简易廉价的“渔具”,我度过了许多快活的时光,我在朋友中总是那个能够捕捉到最多小鱼的人,鱼儿身形娇小,游速极快,却也难逃我设下的天罗地网。我捕捉到的鱼里,最多的便是一种身形极扁极宽的小鱼,由于形似刀片,我又笑称它为“刀片鱼”。
再长大些,农药的滥用摧毁了整片水域,随处可见遗落在水池一角的农药外包装,它们与死去的大片鱼儿一起飘浮在水面上,池塘旁边的公路上偶有过路人,都将眼光刻意移开,似乎只要没有看到,那么就不存在。在古时,靠山而居的人,信奉山神,靠海而居的人,信奉妈祖,他们都虔诚地相信着自然有着摧天灭地的力量,也能够庇佑在茫茫天地间轻如一丝鸿毛的自己,而现在,那份虔诚似乎也随着工业化潮流的袭来渐行渐远了。遗憾的是,我再也不能捕捉到“刀片鱼”了,它似乎一夜之间就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当我终于得知它的真名时,它却彻底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想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在位的缺席”,我们在得到的同时,也必将承受失去,人生中许多杯悲哀的酒酿,大概都是从这“在位的缺席”中一轮轮磨出来的,我们自身即是石磨,感情一天不枯竭,原料也一天用不到尽头。
成长似乎永远伴随着苦痛,我的生活也不再只充满无忧。十岁那年,我的姑太去世了,在夜间突发疾病去世的。照当地的习俗,父母过世,孩子需到直系亲属家中告知父母过世的消息,并对所有直系亲属磕头,大概父母亡灵远走,所有的记挂担忧都牵涉到了孩子身上,孩子即是自己,代替自己对亲属及脚下养育自己的一方土地磕头致谢。
不过半日,姑太去世的消息就传满了整个村庄,但在其他人嘴里,却只剩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死了,在道教死亡被称作“羽化”,在佛教则称为“圆寂”,然而在乡里却的确只剩一个硬巴巴的“死了”,似乎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不必讳莫如深。长辈去世,晚辈需身披几尺白布披麻戴孝,我跪在玄黑棺木的一旁,意识似乎被放入了无限宽广的海洋,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我周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每个人都在用无尽的眼泪宣扬着自己对长辈死亡的无奈和往昔时光的留念,门外请来的唢呐匠人鼓着腮帮子深情地奏着哀歌,家中请来的德高望重的葬礼主持,拿着一长串纸张,拉长了放高了喉咙,大声地念着已逝者的生平,“金陵世德乾坤永,银甸家风日月长。原籍南京应天府,上元县人至永昌。”
我看见站立在一侧的奶奶也在用手帕偷偷抹着眼泪,我是记得那块手帕的,它陪奶奶度过了大半辈子的时光,即便后来卫生纸变得便宜而方便,奶奶也不曾将手帕遗弃,小时候每次大哭,奶奶总是用这块手帕抹去我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等到夕阳西下的时刻,便洗净晾在铁丝上。手帕在风中轻轻飘扬,似乎只要洗尽上面遗留的泪水,所有悲伤苦乐就不复存在一样。可是只要生命一息尚寸,悲伤苦乐也就永远不会停止,它们只会继续驶向下一个轮回。
当我终于长成少年时,轰轰烈烈的时代潮流终于也席卷了我的家乡,这座西南边陲的小镇。所有人就像迁徙的候鸟一样,疯了似的往外迁居,不是旧时的农民安土重迁,守着家中几亩薄田,夜夜盼收成,而且彻底决绝的阻断了自己与村庄的联系,舍弃了祖辈和自己的根。山上的搬到镇上,镇上的搬到市里,从小荒凉赶向大繁华,从世界的角落涌入世界的中心,到更加灯火辉煌的地方去衔泥筑巢,这是比愚公移山更加深沉的坚持,一代代接力,并且乐此不疲。于是整个村庄就像被掏空了一般,从内里开始腐烂,只剩一些年迈的老人还在苦苦坚守,土地开始裸露出大片大片的土黄色,我在泉州也看到过这样大片裸露的土地,甚至比我的家乡更为严重。每当夜晚惊风来袭时,旧木头做成的房门总会被撞击得吱呀作响,对联在风中飘扬,上面红底黑字清晰得写着“子子孙孙永保佑,世世代代传香火。”风吹过整个村庄,奏着最哀怨的曲调,伴着房前屋后声声不息的狗吠蝉鸣,就像在一遍遍诉说自己被遗弃的命运。
再过了几年,终于我也离开了故乡,到市里去上高中。小时候,我总是走路去上学,背着干瘪的书包混在二三好友中,来回不过十五分钟。后来,我骑车去上学,奏响的车铃就像我无忧的少年时光,一骑绝尘再不复返。再后来,我乘车去上学,两岸的风景在我的视野里飞速向后倒退,道路就是一匹灰黑色的布,被裁剪成均匀的两半。现在,我乘飞机来上学,八千米的高空,两千公里的距离,三个小时的飞行。我离故乡的距离,也在成长的年岁里,变得越来越远。
我曾在无意中看到过日本摄影师秋山亮二的作品《再见,小朋友》,抽出摄影集翻动时,只见一副副儿童稚嫩的笑脸在手指间跃动。其中有一幅,我停驻看了很久,作品的背景是一片被风吹皱的广袤无垠的湖泊,近处的男孩手拿渔网奔跑着,跳跃着,打算跨过面前湍急的水沟,画旁有一行小字标注着“1980,昆明”。于是所有的回忆就在刹那之间追上了我,或许它们从来就烙印在我的血肉脑海深处,山水一色的天地,澄清碧绿的稻田,四处疾游的幼鱼,簌簌纷飞的花雨,我只看见一个快乐的少年就这样消失在绿色的林荫道深处,所有的回忆就似一个甜美的悠忽而过的梦境。再见了,我的童年,再见了,我的小时候。
一年前,我初到华大时,临街还是一串的待建房,高高的房屋骨架直戳天空,钢筋水泥的天地下尽是一片荒凉。那时,谁也不知道对面的商场究竟何时才能建成。而现在,彻夜长亮的霓虹却早已在对岸点亮,人潮来往,再不复过去的荒凉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