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榕树和洛阳桥(小说)
魏长希
本文系首届“承志文艺奖”原创文学大赛优秀奖获奖作品
“阿郎!你给我下来!”大榕树下,一名穿着粗布衣衫的女子朝着树丫上嘶吼着,看情形似要教训自家的小子,路过的行人细细看去,大榕树那枝繁叶茂的绿荫下,唯有夕阳留下的片片斑驳,却看不清人影,也不知道那女子喊的阿郎在哪。
大榕树矗立在中亭岛上,也不知多少年岁了。粗壮的树身不甘被岁月留下道道纹路,反而虬结盘曲,似要挣扎出一片青葱的过往,只是古拙的枝干还是不经意流露出了久远。
远看那垂落而下的条条气根,便仿似盛年男子茂密的胡须,凌乱而顽强,却不失气度。整棵榕树靠在石碑之后,巍巍然长成一座独立的建筑,与碑共存,自成一体。
大榕树就似一座安静而又肃穆的雕像,默默地等着那女子嘶吼后的回声,不发一响。好一会,树丫里才钻出一个小脑袋来,对着树下的女子做了个鬼脸,麻利地爬下了树,站在女子身旁,仿佛认错似地低着头,一只手还拉着那女子的衣袖。
“阿郎,你怎么老是不听话!你阿爸去‘过番’了。你这么顽皮,爬上爬下的,要是有个什么事,阿妈可怎么和你阿爸交代!”年轻的母亲牵着阿郎的手,一边走着,一边训着话。
调皮的阿郎不耐母亲的训斥,灵动的目光早已被洛阳桥外飞过的鹭鸟吸引,趁着母亲不注意,猛地甩开母亲的手,一溜烟地跑向桥边。于是,母子俩便一路追逐,一路留下欢乐的骂声,回了桥南的家。
一到家,阿郎便飞扑进了奶奶的怀抱,“公嫲疼大孙,父母疼尾仔”,阿郎家的情况就是这句闽南民谚的写照。作为家中长孙,阿郎可是奶奶的心头肉,疼爱孙子的奶奶护住了阿郎,反倒训起了媳妇的不是。
“阿母,你这么宠他,要是宠坏了,阿成回来可别怨到我身上。”媳妇斗不过婆婆,便抬出了丈夫。只是老人家一听到那“过番”好几年的儿子,想起上次收到来信已是半年前,不禁忧伤了起来。见了这一幕,媳妇无奈放过了儿子,转而安慰起婆婆来。
“过番”,是福建一带人们到番邦去谋生的说法。
阿郎不懂妈妈和奶奶的情绪为何突然变化了,但看着眼前的这幕,幼小的心灵里,却似有一棵幼苗破土而出。
第二天一早,阿郎已忘记了母亲的教训,一路小跑,踏过洛阳桥那参差的石板,来到了大榕树下,顺着树干又爬了上去。在大榕树上,有一处是阿郎的“专属宝座”。在这个年代,高楼大厦尚未平地而起,坐在大榕树的枝干上放眼望去,整个泉州城大部分还是平房和农田,只有东西街附近出现了些许小洋楼。阿郎的宝座,既能远眺清源山的浮烟晴翠,也能领略洛阳江水阔五里的连绵江涛,这是阿郎平日里最喜欢的事了。或许也和侨乡男儿血脉里流传下来的精神有关,阿郎从小就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向往着村子里谈论的番邦,也向往着那模糊在记忆里的父亲……
年复一年,洛阳桥送走了无数过客,青白的石板在岁月的洗礼中略略出了些黄,中亭岛上的大榕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叶子不知换了几轮。那时的光阴似快似慢,一个乡村可能几十年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但那老去的人,却是真实的。
这时的阿郎已是个朝气蓬勃的年轻小伙了,长大懂事的他不再像儿时那样惹妈妈担心,但他还是喜欢踏上洛阳桥,靠近大榕树,仿佛依靠着岁月留给桥与树的沧桑,他偶尔也会抬起头眯着眼,透过头顶大榕树那簇簇堆积的树叶,看向那亘古不变的天空。
成长总是伴随着各种心事,或喜或忧,父亲这次回来给自己说了门亲事,姑娘就是桥那头惠安洛阳的,父母见过了都直夸好,对于年少慕艾的阿郎来说,这自然是极好的。但忧的事也是有的,父亲这次回来便要带自己去“过番”了,这本是好事,但联想起大榕树下母亲那训斥自己的身影,一直向往着外边世界的阿郎不知为何总高兴不起来。
比起那千年屹立的洛阳桥,阿郎的烦恼似乎显得别样的可爱,而又短暂……。
桥上驶过的马车随着一路的颠簸发出难听的吱呀声,也打断了车上来人的思绪,不远处人来人往的洛阳桥,依旧当年模样,仿佛几十年岁月不曾走过。桥底的筏型桥基依然静静破开卷流而去的江涛,却沉默在时光里,唯有基石上的牡蛎,悄悄述说春华秋实的变迁,以及物是人非。
阿郎跳下了马车,缓步踏上洛阳桥,却有种近乡情怯的退缩,是啊,这么多年了,家乡!
这次回来,阿郎却是来奔丧的,那总爱摸着自己脑袋的慈祥奶奶终也是敌不过岁月的侵蚀,与世长辞了。可恨自己身在南洋,还有好多话来不及和她说。
“只好和你说了。”走过老石板,抚着大榕树垂下的气根,那一夜,阿郎和大榕树谈到了很晚。月色下,阿郎茂密的黑发中似乎也有了白。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同样适用于那些在番邦打拼的人们,奔丧完,阿郎便在母亲和妻子不舍的泪水及叮嘱中上路了。
“再见了!”挥着手,阿郎不敢回头,不止是因为母亲和妻子,那桥畔站立的小小身影,那好奇而又略带不解的眼神,似乎就是自己的儿时。
不敢回头,只能向前。
洛阳桥承载着旅人南来北往的奔波,大榕树则像洛阳桥上孤独矗立的灯塔,守望着这一切,给将行的游子送去家乡的祝福,也给他们的归途点燃一盏思念的明灯。
时荏苒而不留,榕树下斑驳的光影也不知旧了多少时光,山河破碎、人事变迁,对于大榕树漫长的生命来说,也只是匆匆而已,但对于阿郎来说,那便是生死,是沧海桑田。
这一次,阿郎回到家乡时已是年过古稀了,生活的磨难、岁月的雕琢,在阿郎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曾经玉树临风的笔挺男子,立于洛阳桥畔也只剩一道佝偻的影子。
阿郎如今也算衣锦还乡了,可惜家乡的亲人早已不在,一身繁华似锦竟不知要向谁显摆。
“好在还有你,谢谢你。”阿郎苍老的手抚过了大榕树同样粗糙的树皮,颤颤巍巍的,像抚摸着一生至爱的珍宝。
“爷爷,这里风大,还是回吧。”桥中亭立着一个年轻小伙,就像阿郎年轻时一般笔挺、俊俏。阿郎没有回答,抬起头看了看孙子,又把目光投向了远方,水田和荒地如今已盖起了栋栋高楼,当年北望远山的地方如今怕也看不远了。
阿郎笑了笑,自己也早就爬不上去了吧,只剩眼前的桥和树,一座似乎跨越时光而在,一棵则长出独木成林的风采。
“爷爷,二哥请您给他儿子起名呢。”爷孙俩在桥上慢慢走着,年轻小伙子突然说起。
阿郎转过头,看了看大榕树,说:“那便叫宝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