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陈志荣
本文系“集美青春故事”小说大赛优秀奖获奖作品
其实，任何人在经历时，都不会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奥尔罕•帕慕克《纯真博物馆》
(一）
夏末的清晨已经有了些秋的味道了，朦胧的晨雾笼着这座江南小城，连同周围低矮的山丘一同陷入漫长的寂静里。
陈尘很早便出了门，他没有答应父母出门送他，因为他觉得大人的离别理所当然是要孤独的。既然他已经是个大人，那就应该要去承担自己的责任。
他又一次踏上这条熟悉的街道，路上稀稀拉拉的还有些早起的行人，他们迎着晨风一路前行。路边的早餐摊蒸笼里冒着蒸汽，油条也还在油锅里翻滚着，发出诱人的声响。这样的情景已经不知是多少次出现在陈尘的脑海里了，只是下一次又该是在什么时候呢？陈尘看着路上熟悉而陌生的人们在这里交错，连接着彼此的明天和昨日，仿佛从来没有变过。可陈尘就要断开连接了，他要离开这片他爱的土地，去往异乡陌生的城市，人们都说在那里他能寻找到所谓的幸福。
陈尘今天才发现原来这路的周围还有些碎碎的小花开在绿叶的深处，仿佛是躲藏着此间的人们。这让陈尘不免有些遗憾，为什么直到离别时才发现这样的美好呢？
“嘿!妈妈，你看那边有小鸽子诶！”路边有个小男孩指着屋檐上的鸽子对身旁的母亲说道。
陈尘顺着小男孩所指的方向看去。几只灰白色的鸽子停在高高的屋檐上，它们有些低垂着脑袋，有些则气宇轩昂地望向远方。
“妈妈，它们会飞走吗？它们会到哪里去啊？我好想和它们一样能自由自在的飞翔。”小孩总会有许多的问题，只是她的母亲好像并没有在意孩子对这些自然事物的渴望，只当是孩子的自言自语，没有回答他。
陈尘不禁再次回头仔细看了看这条街，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那时他和小男孩的岁数差不多，只不过那时的他是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那样一个孤零零的小家伙在人群里肆意穿梭着，他偶尔会抬起头来看看头顶的天空，会惊喜于看见飞机在蔚蓝的天空中航行，也会笑着看见鸟群飞过自己的头顶。有时他也会被路边的行人训斥要看着点路，但他从没理会过，他就是个小孩，他有权利幻想自己是天下独一的大侠，而且是最厉害的那种，所以他可以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其实他还幻想了很多事情，只是现在实现的却不多。这个破小孩他叫陈尘，他想他是个很好的人。
“唉！它们飞走了!”小男孩指着鸽子笑着说道。
陈尘看着那些灰白色的鸽子飞起，掠过一个又一个高耸的屋檐，掠过了远方低矮的山丘，也掠过了朦胧的天空。
“它们飞得可真远!”
它们飞得太远了。
(二）
陈尘又走过几条街，没多久就到车站了。清晨的车站里还是有许多的人，他们大多和陈尘一样要离开这座小城，去往更大的世界里探索。而离别又总是悲伤的，所以在站台的边上似乎总是浸满了悲伤。
陈尘很快地就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待发车，他看向窗外，人来人往。陈尘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站台上那些离别的人们，心里总会想到一个词——诀别。明明过不久就能再次相见，可陈尘就是觉得这样的离别仿佛就是生离死别，是那样的沉重。他们离开了家乡，和过去的一切分别，就像死了一次又活了过来，都不一样了。
陈尘坐在车厢里，无意间转头看向车外，他注意到了一个同龄人，他好像也要坐上列车去往远方。他的父亲到车站来送他，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儿子大大小小的行李，圆圆的脸上虽然带着笑意，可陈尘看得到他脸上那些皱纹，还有他眼里的那些不舍与悲伤。父亲把行李交到儿子的手中，然后搂着孩子的肩头，千叮咛万嘱咐地说着将来的日子。儿子没说什么，只是摸着头讪讪地笑着。其实父亲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交代，就只是一直重复着那些无关紧要的家常，直到列车即将发车才恋恋不舍的让儿子离开。可等到儿子就要上车时，父亲又猛然地挥手对着儿子大声地说道:“小瓜娃子，加油啊！”儿子在车门那愣了一下，回头笑着说道:“好的嘞!阿爸!”
陈尘没有再继续偷看下去，他知道这样的离别在这里随处可见。他突然庆幸自己没有让父亲母亲来送他，这样的离别对他来说太沉了。
列车缓缓前行，渐渐远离了家乡，陈尘突然想到了一首歌——《Five Hundred Miles》。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you will know that I'm gone,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陈尘看向窗外，青山多抚媚。他没由来的想到“故乡”这个词，有些伤感。
我已故的家乡。
(三）
列车已经行驶有些时间了，不知不觉已是午后。
陈尘看向车厢内，安静的很，只有微弱的鼾声在耳边萦绕。陈尘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和父母还在老家时，阿嬷总是要求他睡个午觉，好生休息一会。但陈尘却觉得那是在浪费他为数不多的欢乐时光，所以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阿嬷拿他也没多大办法，只当是小孩心性贪玩，也就任由着陈尘一个人在那玩耍。于是每当家里人都在房间里睡午觉时，陈尘就一个人在庭院里玩，他追逐蜻蜓蝴蝶，追逐白云的影子，直到黄昏来临时，彩霞满天，陈尘才会精疲力尽的躺在满是尘土地上，听着隔壁人家的大黄狗在那儿狂叫，然后准备迎接着母亲的愤怒。直到上了高中以后，陈尘才慢慢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也知道了午后的那片刻安宁有多么珍贵，只是那时候阿嬷已经不在了，陈尘也不再是个小孩了。
列车速度极快，它跟随着铁轨在山水之间肆意地穿行。
陈尘一直在看着窗外，那是一片绿影中掺杂着些许灰白的景象。陈尘突然觉得自己和这辆列车似乎总和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它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割裂了时间与空间，它就像是个孤零零的鬼魂在现世中游荡，同时也把陈尘一同孤立在现实之外。
陈尘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东西都这么快，仿佛是要把时间切碎了，甚至连沿途的风景也不放过。他还记得小时候总是唉声叹气地说着日子太漫长，那时的他也恨不得把时间切碎了放进自己的口袋里。但那时他只是想把快乐的时间单独拿出来，而剩余的那些痛苦就能永远的藏在自己小小的口袋里。可是没有人能真正抓住时间的一角，陈尘也只能是一点一点地拾起，直到现在，他在这趟列车上才突然发现，原来过去的日子是那么的短暂，甚至那些只是他脑海一闪而过的光景。而现在的他却也不得不跟上别人的脚步了，一路高歌猛进，却再也没有昨日的轻狂了。
列车一路向南，翻越了千山万水。
(四）
夜幕将至，列车停在了一个陈尘从没听过的城市里。但陈尘记得，那座城市的黄昏很美。
“嘿，再见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一个穿着红色T恤衫的女孩在站台那对着对边的家人挥手喊道。
陈尘注意到了那个女孩，红色的衣服，白色的裤子，明亮得像是一颗星星。
女孩上车后一路向着陈尘走去，她步履轻盈，如春风般给阴沉的车厢带来了些许的生机。而那妖艳的红色如血般渗入陈尘的双眼，一时间，他失去了除她以外的世界。
“嗨!你好，我好像是坐这的。”女孩笑着对陈尘说道。
“你，你好。可是我已经坐在这好几站了。”
她看着他笑脸盈盈，可他却羞涩地低下了头。
“哦，不对，应该是在前面，不好意思啊，打扰了。”女孩看了一眼车票，摸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陈尘说道。
陈尘没有回话，只是趁着女孩离开时抬起头又偷偷看了几眼那个女孩的背影。
列车上的灯都开了起来，只是车厢里还是有些昏暗，在光影交错之间，陈尘又想起那个女孩，有些郁闷，于是他转过头看向窗外，想看看窗外的景色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是当他看着车窗时，他看到的不是外面的世界，依然是她——那个红衣服的女孩，她就坐在陈尘前面不远的地方。窗上映出着她淡淡的模样，在昏暗的灯光下是那样的动人，犹如精灵在窗户上跃动，陈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沉迷于这种虚无的臆动里。
列车在不断地行驶着，窗外地的景色也在不断变化着，但她却仿佛是一尘不染的，她就像是睡着了一样。陈尘看着她那高悬玲珑的鼻子，淡淡的柳叶眉，薄而红润的嘴唇，一时间他失了神。陈尘感受到了一种不真实的美，特别是在某一刹那，当她在窗上的镜像与窗外的某一束灯光重合时，模糊了远山，她在一片光明之中向着陈尘走来，陈尘忍不住地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她，就在咫尺之间。
“刷——”列车进入隧道，一切都暗淡了。
陈尘从梦中惊醒，恍若隔世。他想要继续看着窗户，看到的却只不过是一片黑暗，原来现实还是要一个人去面对啊。陈尘冥冥之中感到了些许的悲哀，有些难过，索性闭上双眼不再理会。可是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那个女孩的身影，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或许是那道夜里的光太耀眼了吧，或许只是陈尘以前从没看过那样的美丽的面容，又或许那只是陈尘一厢情愿的幻影罢了。但陈尘知道，他可能再也忘不了。
只是，她的名字是什么呢？
(五）
夜渐渐深了。
陈尘朦朦胧胧地从睡梦中醒来，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他看向窗外，窗上早已没了红衣女孩的影像，陈尘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陈尘望向天边，没有星星，也找不到月亮了。陈尘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见过璀璨的星空了，好像自从他离开农村老家之后，深夜的天空总是那么的单调，孤独。
是城市的灯光遮掩了星星的光，还是我们失去了对星光的敏感？
我们好像总是在获得中失去，却又没有选择的余地。
（六）
天色微亮，陈尘也渐渐从昨日的梦境中醒来，窗外一片朦胧。
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旅途也将要结束了。陈尘看向窗外，那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海，清晨初升的太阳散发出淡淡的光，照在微微荡漾的海面上，映射出令人心醉神迷的光彩。陈尘想起了那句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多美啊，这难道就是人们一直在说的所谓幸福？陈尘不清楚，只是觉得有些遥远。
“叮——”列车到站了。
陈尘收拾行李下车，最后他离开了车站。在出门的那一刻，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很是耀眼。陈尘不禁拿起手来遮挡，当他好不容易习惯了这样的光亮，他终于能清楚地看向这座城市。嘈杂的声音一直在陈尘耳边萦绕，远处的高楼大厦一座连着一座，陈尘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就要在这度过他青春一半，去追寻所谓的幸福。
旅途结束了，旅途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