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收花生的季节》——“承志文艺奖”2018原创文学大赛金奖作品

作者: 社科处 陈俊源   来源:党委宣传部、图书馆   发布时间:2018-07-06    浏览次数:


 


收花生的季节(散文)

 

陈俊源

 

本文系“承志文艺奖”2018原创文学大赛金奖获奖作品


如火七月,酷暑难耐。忙碌了一个学期,终于又迎来了心心念念的暑假。也终于,得以像以前放学一样,一身轻松,满心欢喜,回到了老家。


下了车,走在阳光猛烈的村道上,放眼望去都是厝边头尾(闽南语,即邻居的意思)晾晒的花生秸秆,有些还闪耀着绿色,有些则已被晒得金黄。走到家门口,邻居正在阴凉处摘着花生,箩筐里已经盛了不少刚摘下的花生,密密匝匝的挤在一起。


花生秸秆和花生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让我猛的记起,哦,暑假,这是一个收花生的季节。


我的家乡在福建泉州惠安南部,隔了一个村庄就是大海。不过,我们村没能成为如今人人羡慕的富裕渔村,而是一个记忆中贫穷落后的小小山村。村里的田地都是旱地,种不了水稻。村民们因地制宜,多少代流传至今,主要种植的是花生和地瓜,偶尔种种黄豆,读小学前我家还曾经种植过大麦和玉米。于是,在那个穷苦的年代,花生就像如今城市孩子的宠物宝贝一样伴随着我们这一代“80后”长大成人。而那时候的花生也是大多数农民的孩子最主要的经济来源。


看着今年丰收的花生,记忆也随着这熟悉的花生味道弥漫开来,眼前放电影般掠过从1992年念小学到2003年考入大学这11年间的每一个暑假,那一幕幕拔花生、运花生、摘花生、晒花生的辛苦忙碌而又幸福美好的收花生的景象。


| 拔花生


收花生的第一步是拔花生。拔花生,顾名思义,就是从地里把一株一株成熟的花生秧拔出地面,甩掉泥土,然后捆成一小捆,等待装运回家。


看这解释,真别以为拔花生是个好差事。最痛苦的在于七月如火的太阳。


拔花生的时间很重要,一定要赶在清晨露珠尚未蒸发正滋润着泥土的时候赶到花生地里。遇到天气尤其炎热的时候,露珠不足以润湿土壤,这种时候,拔花生的前一晚,母亲总会一个人,有时候也会叫上我和大哥,来到花生地里,挑水、浇水,将花生地的土壤灌湿,这样第二天,我们才能轻松地拔花生,而不会因为土壤太干太硬,拔掉了花生秸秆,却把花生果实落在了土壤里面。


拔花生的每一天,天还没亮,我们还在睡梦中,母亲煮完一锅地瓜汤,就开始喊我们兄妹三人起床。兄妹三人,睡眼惺忪,挣扎着坐起身,却又一股脑儿倒了下去。不一会儿,母亲便加大了嗓门,“快点起床,你看隔壁***都已经出门了,再不起来,一会太阳出来了就要被晒死了……”“快点起来,再不起来,我就要拿竹竿打了……”云云,每一天都是在母亲这样不厌其烦的叫嚷声和恐吓声中艰难而又无比不情愿地起床,然后戴上草帽,拿好工具,跟着母亲一路小跑赶往花生地里。


夏天的清晨,空气总是清新无比。路上的大人、小孩三三两两,枝头的鸟儿也早已清喉歌唱。一阵阵凉风吹过,吹醒了似乎还在睡梦中的兄妹三人。


在母亲的带领下,一家人迅速地来到花生地里,拔花生,一株一株,甩掉泥土,再小心翼翼地捆花生,神情淡定,动作熟练,一点都不敢马虎。有时候在我们已经拔完一块地的时候,太阳才懒洋洋地探出头来,而此时,我们早已汗流浃背。长时间弯曲着身体,也让腰有点直不起来,这时候,母亲就会喊道,你们快去树荫底下休息一会。话音未落,大哥总会第一个跑在前面,然后拿起已经退去热气的地瓜汤“咕噜咕噜”喝个不停,记忆中,那是我这三十年来喝过的最甘甜解渴的自制饮料。


短暂的休憩时光,擦着额头的汗珠,眯着眼睛看着阳光下,戴着斗笠,弯着腰,依然埋头抓紧速度在拔花生的母亲,那是这一生中永远难忘的画面。


| 运花生


每次拔完花生,在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如果因为偷懒,起得太迟,那么拔完一块地的花生,太阳就已经升得老高老高了。


如果地里没有大片的树荫,我们就不会在地里直接摘花生,而是要把拔完的花生全部运送回家。


运花生可是一件体力活。通常的时候,母亲将花生捆好,掂量好我们大概能承受的重量,然后一人便挑着一担花生往家里赶去。记得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身高才一米二左右,体重也就三十来斤。一看就是一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模样。可是,小小的身躯承受的可是比自己的体重重得多了的花生(也因此经常厝边头尾都会笑称,谁谁谁都是因为整天挑东西,被扁担压得长不高了云云)。


一路上,总要趁着阴凉处休息个几个来回,有时候碰到邻居阿姨,总会一个劲地夸,谁谁谁的儿子,真“骨力”(闽南语,即勤劳的意思),不仅读书读得好,干活也那么卖命,云云,心里当然是乐开了花,不顾肩膀万般疼痛,加快脚步,逃离她们的视线,然后再赶紧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摸着疼得发红发烫的肩膀,懊恼不已。


如果花生地面积比较大,遇到丰收年,来回挑花生挑到天黑也运不完,这时候,家里最值钱的“板车”就派上了用场,母亲总是把花生高高地垒起,塞得满满一板车,再用绳子两边都固定住,然后,母亲一人在前面拉着板车,我们兄妹三人轮流推,或者扶着花生。一路上,一家人齐心协力,尽管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却因为收获了满满的花生,而满心欢喜。那是一种比自己考了班级第一还高兴的幸福。


| 摘花生


花生运回家,就要马不停蹄地开始摘花生。如果放久了,一是因为水分蒸发变得不好摘,二是可能导致花生发霉,降低了品质。而摘花生无疑是最费时、最考验耐性的农活。


午睡过后,太阳还非常猛烈。一家人便坐在走廊或者通风的巷子口开始摘花生。有时候也会和周围邻居一起,边摘着花生边聊着家里长短,村里趣闻。


摘花生其实也要讲究技术,一手握住花生秸秆,一手抓满花生果实,用力一转,花生就全部掉落了。而为了省去将来晒完花生还要挑花生的麻烦,在摘花生的时候,就要提前判断,将饱满的、品相好的花生(闽南语“乌青”)集中一个箩筐,将其他品相不好,比较干瘪的花生装在另外一个箩筐。这是一件马虎不得的事情,它训练着你的细致,消磨着你的耐心。


摘花生的时候,母亲总会给我们讲讲过去的事情,也会跟我们说村里的谁谁努力读了书,考上了大学,如今在哪个哪个城市的空调房里享着福。每到这个时候,她还会语重心长地补充一句:“读书,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会读书,都是你们一辈子自己受用。不用像我们这样风吹日晒,在有空调的办公室过着体面的生活。”虽然母亲总会不厌其烦地反复唠叨,但其实这样的告诫早已记在心间。直到多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厦门大学,还因为单科成绩突出被登上了家乡最大的报纸,我看见了母亲会心的笑容,和逢人就被人夸赞的自豪的神情,那是母亲给予我,也是我给予母亲最大的荣光。


| 晒花生


在收获花生的整个季节里,最浓墨重彩的要数晒花生和收花生了。那是这一辈子最深刻、最浓烈、最难忘的记忆。


花生摘完之后,就要赶紧在太阳底下暴晒,蒸发水分,这样后期才能作为种子,拿来榨油,用来完成“统购”任务(俗称“交公粮”),缴纳农业税,剩下的再把它们储存起来用以平常换米换面换钱贴补家用。


初二以前,我们还住在祖上留下来的陈旧的瓦房里,没有平整的屋顶,也就意味着晒花生是个难题。


记忆中,我们总是借着邻居废弃不用的一座平房屋顶来晾晒花生,有时候也会晒在屋前的“深井”或庭院的石板上。邻居的那个平房屋顶因为常年锁着,每次收晒花生,我们兄妹三人总要爬上高高的围墙,然后一跃到屋顶,或者双脚撑开,贴着两边墙壁,一步一步爬上屋顶。小小年纪的无所畏惧,如今回想起来却也惊诧于少年时代的勇敢刚强。每当这个时候,爸妈都会说,我们要赶紧攒钱,赶紧盖自己的平房,就不用再为晒花生而苦恼了。


初二的时候,家里终于盖好了石头房子,也终于有了平整的屋顶可以用来晾晒花生了。而最深刻的收晒花生记忆就在这里轰轰烈烈上演。


人们都说,六月(农历)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闽南的七月,除了一如既往的酷热以外,让人咬牙切齿地难以忘怀的便是一会晴天,一会乌云密布,几分钟的时间,白天可以变成黑夜,灿烂阳光可以变为暴雨倾盆。而这几分钟的时间,要在屋顶收花生,可以想象那样的场景是多么的惊心动魄,多么的惊慌失措。而这样的场景,老天爷就像故意逗你玩一样,时不时得“调戏”你几次。


小时候,没有像现在人手一台智能手机,随时随地可以查询天气预报。记得有一次午后,阳光像往常一样猛烈,母亲和大哥都去地里给地瓜施肥了,留着我和妹妹在家里晒花生、摘花生。由于困意来袭,在风扇吹拂下,我沉沉睡去。睡梦中,是妹妹的叫喊声,“二哥,二哥,快点起来,要下雨了,要下雨了……”,我像触了电一般惊醒,抓起扫把就往屋顶跑,而此时早已乌云密布,万恶的“西北雨”来势汹汹。村子像炸开锅一般,每家每户的屋顶人声鼎沸的。我和小妹不顾踩着花生,快速地扫花生,然后把花生装进布袋,拿回屋内。纵然眼疾手快,终究也赶不上豆大的雨点来势凶猛,就这样还有两三堆花生没有收完,就被倾泻而下的暴雨淋湿、浇透、淹没了。我和妹妹手足无措地站在雨中,望着在雨水中向四面八方流散开来的花生,齐声痛哭,直到闻讯赶来的母亲和大哥把我们拉回屋里,我们才缓过神来。


那是一种最无助最懊恼最自责最难过的心情,或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够体会。而这一幕直到多年后,我读大学,北上南开念研究生,到来华大参加工作后的很多个夜晚,都会出现在梦里,从梦中惊醒,泪流满面。


|尾声·心声


在过去那面朝泥土背朝天的岁月里,在那以花生、以地瓜作为主要经济来源的生活里,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我的亲戚们,就是这样辛苦、忙碌,几十年如一日地过着农人们重复而又艰辛的生活。


在多年后的今天,当我终于实现小时候母亲说的“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工作”,不用再经历如此风吹日晒的艰辛的时候,我们家也早已奔向小康,不用再因为没地晒花生而一筹莫展,不用再因为花生被雨水浇透而抱头痛哭。这是我们全家人扎根土地,脚踏实地,坚强乐观,努力拼搏的结果;这是一家五口人跨过泥土的芬芳,走过阳光的闪耀,积极面对生活,共同写下自强不息的闪闪发光。


在暑假的这一天,奶奶过世一周年“换红的日子里,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在二楼玩耍的八岁的小侄子突然向我母亲喊道:“奶奶,奶奶,落雨了,落雨了,楼顶有花生……”,清脆的童声似乎唤醒了所有沉睡的记忆,父亲和母亲不紧不慢地上楼收花生,而我则继续划着手机,思索着写这一篇我和家人关于收花生的故事。


那一段一家人齐心协力、奋勇向前、摆脱贫困的日子,那一段和密布乌云斗智斗勇,和夏日阵雨争相赛跑收花生的时光,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谨以此篇短文献给我过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致敬我伟大的父亲母亲,我挚爱的大哥小妹,以及全天下所有辛勤劳作的农民同胞,也以此纪念我过去那再也回不去的难忘的收花生的时光。


(完)


作者简介:陈俊源,198511月出生,泉州惠安张坂镇后见村人。现为华侨大学社会科学研究处基地与重点建设科科长、讲师。2003年考入厦门大学法学院,本科毕业后保研至南开大学法学院继续深造。2009年研究生毕业入职华侨大学。热爱文字,热爱思考,钟情乡村,喜爱乡土文学,喜欢回忆也乐于探索未知的领域。在学期间曾担任《厦大经纬》编辑、《南开法律评论》执行主编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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