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木棉（小说）
许馨元
本文系“承志文艺奖”2020原创文学大赛铜奖获奖作品
似烈火，似赤阳；似细雨，似和风。无绿叶陪衬，无冰霜惨凄。它，是华园春日绽放的一朵木棉。
她，是冰雪之母的女儿，是凛冽寒风的伙伴，拥有着如婴儿般渴望世界的心灵。她踏着北国的冰雪，裹挟着寒冷的空气，走过广袤的土地，来到了美丽的华园。她，是华园里一个平凡的女学生。
故事，就这样不经意间开始了。
一
谁与春风露消息，珊瑚枝上唤流莺，南国寒冷的空气似乎被这朝朝的生长之势所震慑，纷纷拖着点点细雨离开。我，一朵在教学楼门前的木棉，就在这样令人心动的时节里出生了。刚探出嫩绿色的头，我就听到了欢快的聊天声。原来是秋中湖的绿头鸭们。果然如苏先生所言春江水暖鸭先知。它们抖落掉冬天的惰气，开始伸着脖子，边交流着过冬时的趣闻，边用鹅黄色的脚掌轻盈滑动着依旧冰冷的湖水，带起阵阵涟漪，引得湖边的柳枝忍不住翩翩起舞。我正在一旁听得入迷，突然感到一阵不小的晃动，原来是一只圆滚滚的小麻雀。
“你好啊，我是刚出生的木棉芽。”我歪着头，尽力摇了摇自己柔嫩的手臂。
“你好啊，小可爱，欢迎来到这个美丽的世界！”麻雀喳喳地笑着，忽闪的翅膀看得我好生羡慕。
从这第一个朋友口中，我得知它曾经去过极北之地，欣赏过百里封冰的黑龙江，品尝过美味的大米粒，甚至还站在松枝上趁着松鼠吃松果的时候，偷偷从它蓬松的尾巴上拔下过一根毛！我被它逗得笑弯了腰，引得树枝又一阵晃动。
“其实无论去哪里探险，我最终都会回到华园歇一歇脚。我爱这里的空气，这里的一切。”说到这儿，我在朋友亮晶晶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许多，有留恋，遗憾，更多的却又是骄傲和幸福。它看到我疑惑的目光，忽然一笑，“别急，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们互相道别后，它细瘦的双脚猛得一抓枝头，纵身飞上了天空。我抬起头，没有刺眼的阳光，只有雨后雾蒙蒙一片里隐约透着的一丝淡蓝。
二
作为一株植物，时光似乎对我格外宽容，日子如钟乳石上缓缓低落的水珠般慢慢流逝着。我和华园的白鹅、湖边的树叶成为了朋友。我喜爱校园里白日的骚动与夜晚的沉寂。每天学生们一放学就飞似地奔向食堂，看着他们兴奋的双眼，让我不禁也想尝尝这华园的饭菜是如何美味。到了傍晚，秋中湖旁一对对甜如蜜的恋人们在对方耳边说着动听的情话，女孩娇羞的面庞竟也和我这木棉是一样的颜色！绿头鸭们似乎看不惯这温柔的氛围，定要张开翅膀，上前吓唬一下胆小的姑娘们。每天我看着这一切，心中就洋溢着连秋中湖都盛不下的满足。但正如那德国影片的插曲所唱：“小小少年，很少烦恼，无忧无虑乐陶陶。但有一天，风波突起，忧虑烦恼都到了。”人可以一夜白头，我身为一朵花，却也可在一瞬间成长。
那是一个清晨。夜宛如夏日鸣蝉的羽翼般变得格外透明，最上方的天空脱下淡灰色的斗篷，上边金丝银线绣着的颗颗星辰也开始逐渐退场。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最远处开始漫起醉人的橙色，与上方的深蓝遥相呼应。突然，好似战前冲锋号般，一阵略微耀眼的白霸占了我们的视线，这时我似乎感受到了一股由内而外的冲劲。没错，是太阳！刹那间的功夫，太阳从近乎笔直的地平线上一跃而起，充满自信地将最引以为傲的光芒撒向整个华园。那是被太多世人称赞的彩虹都会为之颤抖，最娇艳媚人的国花牡丹都会自愧不如的绝色。它集壮丽与柔美于一身，集七色为一体，幻化为一抹亮眼的洁白，却又不失自己的火红与炽烈。想必世界上价格最昂贵的焰火也不及它万分之一的美丽。远处的教学楼们经历了一夜安眠，都开始舒展着自己的瓦片，七嘴八舌地开起了早会。操场正中央，五星红旗抬起它垂了一夜的头，随着微风轻轻舞着献给太阳的颂曲。日出的美是任你用最诗意浪漫的词汇都无法描摹殆尽的。所以每次我都傻傻地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哽在喉咙里无法出口。我欣赏太阳，它与我一样有着世间最深沉的一抹红。它是那么无私，为了华园，甚至是整个世界贡献着生命的无限能量。我也时刻因为生在华园，可以看到这样别开生面的日出而满怀感恩之心。可是那又如何呢，我们都是幸福的，却又是最孤独的，它有万人欣赏，却鲜有知己懂得它的倔强与坚持。我呢，更是平平无奇，生命如此短暂却又如飞蛾扑火般想绽放自己，以最精致的样子回归大地，最后留下的只有幻影般的“六月飞雪”。这一生的价值，却是几个字就道尽了的。
三
俗话说，知足常乐。可人是永不满足的，何况是一朵花呢？是的，我就是这样贪心。我只能在心底默默敬佩着寒冬腊梅那孤傲清冷的心思，自己却无法真正变成那般遗世而独立之花。我不愿无人理解，无人欣赏，无人珍惜。我渴望遇到一个同样平凡而又温柔的灵魂，我相信温柔与温柔的相对在这华园中定会产生奇妙的重叠。我每日都在寻找，却每日，都在失望。声光色在我的世界里淡去了几分色彩。可笑的是，正如我出生那天的天空般，我的心灵始终被一层雾纱笼罩着、撕扯着。可是，任朋友们无数次的劝说，我都未放弃过追寻。
四
席慕蓉曾言：“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伴随着春末逐渐闷热而又潮湿的海风和开始渐有聒噪的蝉鸣，我也迎来了最美丽的时刻。曾经稚嫩的绿色早已在那稀疏平常的时光里逐渐蜕变成了火一般的红色。每当我看到自己向芸芸众生张开的红色花瓣时，我都在想，世人皆称我为英雄花，那抹独特的颜色是热血染成的壮烈之色，可在我心中，最绚烂的颜色下却往往隐藏着最痛苦的心灵。我的成熟，承载着无数赞美，和默默成长。
是的，成熟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似乎奇妙的命运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听到了我日复一日的呼唤，惊喜与意外竟然并肩来到了我的身边。
那也是一个伴着徐徐微风的夏日午后。这一天似乎比以往更加炎热，我也被灼热的日光晒得无精打采。正当我睡意朦胧之时，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慢慢的，慢慢的，离我越来越近。我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迎着刺眼的阳光轻轻瞥了一眼。恍惚间，是一个女学生。我并没有看清她的面容，眼前只有随着移动而自由舞动的柔顺发丝。她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木棉树下，抱着书包，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我看着她额头细密的汗珠，真恨自己没能长出哪怕一片绿叶可以为她遮阳。即使等待了很长时间，她也依然不骄不躁，周围急躁的空气似乎都被她驯服。
百无聊赖间她捧起一本书，高高举过头顶，小声呢喃起来。正当我因好奇心作祟，想要一探书中奇谲时，她突然抬起头，那双清澈明亮又蕴含着一丝浅笑的双眸就这样看向了我。“好美的木棉花。”她感叹道，浅浅的酒窝里都是盈盈的赞许。我愣了一下：她是在跟我说话吗？我努力张开了一下花瓣，想要及时回应她，却动弹不得。但在自己异常的举动中，我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一直以来等待的那个人。
在最美丽的时候，我，终于遇到了同样最美丽的她。
五
此后的每一天，我都不由自主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那双令我醉心的眼眸。幸运的是，我每次都能精准地寻到。我看着她一个人在青白色的石板路上慢悠悠地行走，看着她放学后和朋友手拉手一起回宿舍休息，看着她在周末的烈阳下也背着书包奔向图书馆去抢座位......她的生活仿佛变成了我的生活。我真切感受到自己的灵魂逐渐充盈，日子也不再只是如流水账般悄然溜走。从她和伙伴的闲聊中我得知，她来自遥远的北方，那里“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有着与南国截然不同的气象。每当我看到她，我都能感受到一股来自北边直爽的冷气，和这温润的潮湿在空中旋转、舞蹈，奏着欢快的一曲。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初生时的我，那个无忧无虑、对万事充满新鲜感的我。这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愉悦感。
她经常在木棉树下等待朋友。所以久而久之，为了消磨时间，她就会倚着木棉树自言自语，将自己的一些小心事悄悄吐露。在她每次的呢喃中，我与她的心灵仿佛一步步在靠近。她也格外喜欢华园的日出，每次升旗前她都会在宿舍的阳台上，披着毯子，静静等待着最闪耀的时刻。她也很喜爱秋中湖的鸭鹅们，感谢如此可爱的生灵给华园带来了别样的生机。但因惧于大鹅的突然袭击，却也是不敢轻易逗弄。她爱着华园的每个角落，所以也尽力适应着来到南方的不适感，努力地生活，做着最平凡，却又最努力的自己。我们是那么相像，都愿在生活的游戏中活出真正的自己。
六
花开花落终有时。我的生命从出生那刻起，就注定短暂得可怜。每天我看着自己微卷而略微泛黑的花瓣，心里就会涌出一股难以自抑的悲伤。命运安排我和她在最美丽的花期见面已是万幸，然事不能两全，我终要回归大地，在人们的踩踏下变成花泥，在微生物的指引下消散在空气中。其实我并不惧怕离去，只是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她，我的心就会揪缩成一团。我渴望每天的风可以小一点，每天的日头可以不那么毒辣，大雨不要倾盆而下，让我再多停留一天也是满足的。
可天公不作美。命运彻底改变的那天，天空阴沉得可怕，乌云毫不留情地遮盖住了全部阳光。我看着对面树枝上绿得刺眼的树叶，心里不由得忐忑至极。忽然，一束亮白色的闪电，照得天空惨淡无比，伴随着一声炸雷，我的花蕊似乎感受到了一点湿润。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是的，这注定是一场终结我与她的大雨啊。啪嗒，啪嗒，硕大的雨点无情敲打我的身体，鞭笞我的内心。我焦躁无比，匆忙寻找着，希望在躲雨的人群中可以望见她的身影。在嘈杂的雨声和脚踩在水坑发出的哗哗声中，我清楚辨别出了她独有的沉稳而温柔的脚步。我感激般地抬起头，脸上已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真的来了！今天的她似乎在雾蒙蒙的天气衬托下多出一份清冷。她照例来到了木棉树下。我终于支撑不住，任凭地心引力将我带离枝干，坠落向冰凉的地面。我正紧闭双眼，准备感受刺骨的凉意，却突然落入一片温暖的柔软中。我微微张开双眼，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在她的手心里！是的，我竟就这样不经意间落入了她的手心。我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却用手轻轻抚摸着我早已不再鲜嫩的花瓣说道：“你还是同此前一样美丽呀，木棉。”怎么可能呢，我的火红早已褪去，甚至我的花蕊也开始枯萎。但是，已经无所谓了。我知道，我和她，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七
这是无比晴朗的一天。蔚蓝无垠的天空对自己的容颜似有不满，忙借着东风将少许柔软的云朵拉到自己身边做遮羞布。许多已处中年的男男女女正聚集在台阶上拍照。原来他们是华侨大学的同班同学，20年前的今天，他们于华园正式毕业。嘈杂的聊天声中，有两个女人，正捧着一本微卷泛黄的日记笑着闲聊。其中一个人拿起了一个书签。书签正中央，是一朵红颜色的木棉花。时光似乎遗漏了这朵美丽的花儿，它伸展着花瓣，宛若新生，美丽得令人心动。
“这，不会是——”
“好眼力！没错，这就是华园的木棉！”
“真令人怀念。你怎得会有这样一朵木棉呢？”
“我记得可清楚啦，那是一个雨天。天气闷得喘不上气。我撑着伞来到木棉树下，它就这样落入我的手心啦”
“那你怎会想到留下它呢？”
女人笑了，望着书签：“你知道吗，华园这四年告诉我，木棉的花语，是珍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