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灯塔去（小说）
聂安孜
本文系首届“承志文艺奖”原创文学大赛优秀奖获奖作品
我家旁边有个精神疗养院，十分高级。在河湾的隐秘处，翠绿的屋顶，存在又不存在。所谓精神疗养院，就是住着有情绪问题但是没有明显暴力倾向的人，象抑郁、孤独症什么的。
我在某一年的暑假获准进入，因为这所疗养院久负盛名，我带着度假般的雀跃心情，我首先去院长那里报告，他人很好，很热情，但是有一种令人不能容忍的快乐，他怎么能这么快乐？一分钟之后我已经对他忍无可忍，他说什么话我都点头，只想快点离开。五分钟后，他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我想着我现在是精神病人拉，用不着讲礼貌，就对他讲了第一句话:"太近了，离我远点儿。”
他们问我喜欢什么季节，因为精神病人都偏执，往往认为一年中的某些季节是难以忍受的，而这里的理念就是顺势疗法，尽量迁就人的偏执。我说“秋天”，我就住进了秋天套房，墙是落叶的颜色，天花板上铺满干草，温度是穿单薄的衣服会感到一点凉，非常干净。“你知道，秋天总是很干净”，领我看房的人说。比起其它的房间，这里每天会提供额外的水果，你可以选择到前台榨成汁或者不。很快我就后悔了，因为据说冬季套房每天都会下一场雪。
我在这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因为我发现在这里，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不说话。我住在走廊尽头的一间房，所以我只有一个邻居，一个男生，容貌清秀，孤独症。我才搬来的几天偶尔会在过道上碰到他，当然没有说话，一星期后我觉得非常尴尬，因为有一种潜在的寒暄的压力，所以我就绕路，先爬到四层，再从那边楼梯下去，这样就可以避免碰面，但是很不幸我们聪明到一起去了，在四楼的楼梯口碰见的时候，我们各自几乎是逃走的。不过这都过去拉，现在已经很有默契，听到那边门响我就会稍等一下再出门，我想他也在尽力避免，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平时基本就不怎么碰面了。
我的邻居常年大门紧闭，但是每周六例外，那天有一个女孩来探望他，他对外宣称那是他女朋友，我想，反正都是病友吧。女孩来了他就把大门打开，然后两个人在房间里聊天，有时候居然还有笑声，从上午聊到黄昏。他送女孩回家，回来的时候如果碰见我，就会说“嗨，爱情真美啊，您说是不是？”起初我很震惊，后来就习惯了。
这个疗养院唯一的治疗工具是一座灯塔，很奇怪吧，在一个内陆城市的小河边建了座灯塔。每个刚入院的人可以有一次到灯塔去的机会，站到灯塔下面，然后灯塔就开始发光，伴随有“滋啦滋啦”的声音，这座灯塔是用情绪供电的，感觉灯塔在你头顶上亮起来，非常奇妙。灯塔治疗之后万分轻松，但是以后就要自己挣灯塔券了，一张灯塔券可以到灯塔去一次。
怎么挣灯塔券呢，主要靠角色扮演，这也是院方为了促进人回归社会的手段吧。你可以选择一种社会角色，搬砖拉，糊墙啊什么的都可以，我还是保守地选择了学生，因为我当学生已经很多年了，我想熟悉的事情比较不容易露出马脚。然后你就会暂时回家，院方会把每个月你要完成的事情电邮你，并总结上个月的完成情况，看你能不能得到灯塔券。
当然我是比较上进的，想早日出院，所以一直在努力地挣灯塔券，但是院里也有人对出院是完全不感兴趣的，比如我的邻居，他就一直住在院里，从不出去挣灯塔券。但是不要以为他们很无聊，事实上，这座疗养院可好玩拉。有最先锋的艺术，在大楼腹地还有一个24小时图书馆，有一个守夜人，我对他感到非常亲切，遂在心里取名为“老李”，他拿着一盏风灯，谁都不知道他守图书馆多少年了，我猜最开始应该也是病友来着。图书馆里有软绵的皮沙发，喝不完的咖啡，关键是我有很多在别处千辛万苦找不到的书都在这里找到了。精神病人读书热情相当高涨，图书馆不分白天黑夜永远人满为患，但是可不要以为很挤，每个人都有独立的书桌，桌上有一盏深绿的台灯，整个图书馆都没有大灯照射，只是在地上装一些暗暗的小灯。
今年寒假的时候，我住在家里，从卧室的窗户可以看见疗养院那座灯塔的塔尖，若隐若现，象个秘密。晚上出去散步，看见灯塔一闪一闪，就会想这会是谁呢？有时候听到身旁的小孩子兴奋大喊：“看！那颗星星好亮！肯定是颗人造卫星！”这个时候我就笑拉，但也不说什么，人生能看见星星的岁月倏忽易逝，值得好好珍惜。
过年的时候，我决心好好犒劳自己，就从那攒了好久的灯塔券中抽出一张，准备到灯塔去。
我站在灯塔下面，向上望。
可是灯塔不亮了。
像一个一向守约的朋友突然爽约了，那股闷气无法言说，我想，难道是坏了？那灯塔券退不退我啊？
当天晚上我收到院长的电邮，他说:
“欢迎出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