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悠长假期》——“承志文艺奖”2018原创文学大赛银奖作品

作者: 新闻与传播学院 汤尤泓   来源:党委宣传部、图书馆   发布时间:2018-07-06    浏览次数:



悠长假期(小说)

 

汤尤泓

 

本文系“承志文艺奖”2018原创文学大赛银奖获奖作品





“这龟很通灵性啊。”

土地庙前,一位老人冲阿雯兜售小龟。老人须发如霜,穿素白的中式长衫、藏蓝色裤子,和周边的青瓦白墙相映成趣。

阿雯犹豫地看一眼阿雀。

阿雀道:“我看很平常啊。”

“小小姐仔细瞧瞧,这龟长得多有特点。”

那是一只漂亮的龟。淡青的壳小小的、薄薄的,透出隐约的圆形花纹。不知怎的,阿雯想起秋天炒辣椒的毛蟹。

“看看这奇怪的壳子,中间凹了一小块呢。”

阿雯伸手去摸,青壳中间十分平滑,和微微鼓起的其他部分比起来,像是削去一块的绿山头。

“这是从前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花轿上落下的垫脚石,一骨碌滚进了土地庙。看这龟背,正是小姐的绣花鞋磨平的。”

“垫脚石?是石头吗?”

“是啊。石头在庙里,逢初一十五有幸听善男信女颂经,这一世才修得龟的模样,不容易啊。”

“什、什么?”阿雯吃了一惊。

老人面无异色,依然劝说阿雯:“这是一只多特别的小龟啊。”

“这么说,这只龟是土地庙里的。”阿雀皱眉。

“正是,今日一大早,借着天光看见门边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就是它了,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龟。”

“你捡的,怎么拿来卖钱呢。”

老人露出些许愠色:“我是卖给另外这位小小姐的。得了龟,便是交了好运,给我几块钱到镇上打酒,这不是很平常吗。”

“好运?能让我的雀斑都消失吗?”阿雀撅嘴。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随意改变。何况小小姐很漂亮了。”


这个暑假,镇上有两件大事。

春季结束的时候,镇政府申请参与“示范城镇”的选拔,按照文件的要求,九月份之前,阿雯生活十几年的小镇将会有第一家电影院、第一家麦当劳,甚至多年香火不断的土地庙,也会改造为贩卖进口零食的便利店。不过,在新庙落成以前,土地公不得不和关老爷同住一座大殿。

阿雯的中考进行了三日,土地公的移位也整整兴师动众三日。每天正午十二点,镇上的男青年就要抬着土地公的神像游街,香火在暴烈的太阳底下气若游丝,混着六月草木的焦味,熏得人发昏。

阿雯一边吃饭,一边忙里偷闲看几眼长公式。

奶奶在门前朝她招手:“来,拜土地爷,保佑你考得好好的。”

“奶奶,我要是记不下来公式,就真的考不好了。”阿雯哭丧着脸,胡乱吞下一大口饭菜。

“小考小玩,大考大玩,你爸爸也是这么过来的。看,外面真的很热闹啊。”

奶奶说着,顺手扯了扯褶皱的门帘,让它看起来更平顺一些。阿雯举着筷子,心想,奶奶真是家里最心平气和的人,仿佛年岁大了,心跳慢了,这个世界忽然变成一个缓缓道来的老故事。

她起身帮奶奶整理好帘子,然后站到堆着红泥花盆的门口。

泥塑的土地神像立在红布轿子里,慈眉善目。气温越发高了,人们渐渐停止高声谈话,任由队伍在单一的锣鼓声中前行。

阿雯记起,大约是四五岁,她曾随着阿祖到庙里消灾。那是临近年关的时候,土地神像游街回来,挨挤在庙口等待上香的人们一拥而入。庙里的师父不得不将铜炉里的香一把一把撤下,好让后来的人可以续上。

妇人们阖眼祈愿,只有小小的阿雯注视着神像——土地公缺了一根脚趾头。许是哪一回游街,被粗心的年轻人抬着,磕碰了一下。

神仙也需要包扎伤口的吧。

小阿雯这么一想,就把阿祖带来束香袋的红布条充当了临时纱布,松松地绕着神像的脚掌,打上死结。这件事,就连阿祖也不知道。

“奶奶……”阿雯试探着,“土地公脚上好像有块红布。”

“很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有这么一块布条。大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也就不敢将它取下,也许是土地显灵了呢。”

“嗯……很有可能喔。”


中考和三日的移神仪式一道结束,阿雀叫上阿雯,去看工人拆过的土地庙。门前的香炉这时已被移除,空出一大块地方,有人在这里摆临时摊子。

“这龟很通灵性啊。”

一位老人过来,冲阿雯兜售一只小龟。老人须发如霜,穿素白的中式长衫、藏蓝色裤子,和周边的青瓦白墙相映成趣。


“你真是太好说话了。”阿雀一生气,脸上的雀斑就亲昵地挤到一起。

“四个硬币换一只漂亮的小乌龟,可以啦。”

“你不是信了那老头的话吧!”

“为什么不呢?”阿雯把灌了清水的塑料袋提到眼前,小龟在水里一动不动,“可以带来好运的小龟。”

远处的风景不论巨细,一一倒映在半袋静止的清水里。夏季蓝得摄人心魂的天、大团的云、暗绿的老树、橄榄色上衣、胶底布鞋……

这是……

“阿祖?”阿雯狐疑地拿开袋子。

真的是阿祖!右手拄着爸爸做的龙头拐杖,左手提着褪色的布袋子,贴着墙根缓缓移动。任何人看见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播一卷慢放的录像带。阿祖爱绿,每回她来看孩子们,都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橄榄色上衣。

“阿祖!”

阿雯飞奔起来,鼻头一酸。细细想来,是有很长时间没见到阿祖……她真想念她。



“阿雯?”

“爸爸……”

周围是一片薄薄的蓝,渐渐地亮堂起来,有橘黄色的光填满视野。

阿雯许久才把脑子晾清楚。

“我看见阿祖了。”

“梦里吗?”

“在街上。阿祖穿着她最喜欢的绿衣服,还拄着你给她做的龙头拐杖。她提着粗布袋,里面肯定是新纳的布鞋,虽然我不穿阿祖做的布鞋,但每次都会细心收起来,现在有六双了……”

“阿雯。”

爸爸搅拌藕粉的动作停滞了,轻轻叹了口气。

“阿祖没有熬过上一个冬天,你忘了吗。”

“你中暑了,晕在土地庙前,是阿雀叫了三轮车将你送回家的。”

阿雯躺在竹席上,席子与皮肤接触的部分一阵阵地发热,电扇的风也只淡淡的,像是搔了个轻柔的痒。阿祖已经不在了,那……下午的相遇可真算得上神奇。阿雯想道。

爸爸在床头帮她泡藕粉。背光的角落里坐着奶奶,低着头,小心地剥一碗莲子。

“妈妈呢?”

“妈妈在排戏,还没能回家。”爸爸试了试藕粉的温度,“可以自己吃吗?”

“可以。”

芗剧演出是不久后镇上的第二件大事。

年年中元节,百鬼夜行,镇上也必有一出“聊斋大戏”与之媲美,听阿雀讲,今年演的似乎是《陆判》。

妈妈是业余芗剧演员。入夏以来,每天下了班,便在关帝庙前的戏台子和其他演员搭戏。阿雯去过一回,夜晚蚊虫多,排戏的过程又繁复,若不是为了看看妈妈,阿雯一刻也待不下去。演员的辛苦,自不必说。

两支保温桶立在阿雯的床头,大的是绿豆汤,小的是螃蟹粥,要趁热带给妈妈。

“爸爸去去就回,你喝下藕粉再睡一觉,捂出点汗,病会好得快些。”

“嗯。”

入夜,天空是丝缎质感的深蓝。青蛙与知了的叫声在夜里此起彼伏,说不上聒噪,反而因为极富节奏感而使人感到莫名舒适。

阿雯从床头只能看见奶奶的银白的头顶,这会,她双手搭着小小的碗,脑袋轻轻地、有节奏地点着。夏天果然是个容易打盹的季节。当然,夏天也是个奇怪的季节,许多问题,从前只有阿祖能够耐心地解答,如今,该是问奶奶的时候了。

阿雯将电扇调到最大档,轻手轻脚,在奶奶身边的瓷砖上盘腿坐下。

“奶奶……”

“哎。”大概入梦未深,奶奶很快回应。

“你想念阿祖吗?”

“奶奶想阿祖呀,可是阿祖想念你呢。”

瓷砖的凉从最表层皮肤逐渐钻入身体,阿雯舒服得伸了个懒腰。

“为什么?”

奶奶朝门口望了一眼:“刚才你爸爸在,奶奶怕年轻人不爱听鬼鬼怪怪的东西,不敢说。”

“什么鬼鬼怪怪的东西?”

“人死后是有灵魂的。阿祖的魂魄在街上游荡,看你长高了,变漂亮了,就忍不住上前要跟你寒暄几句。但,被过世的亲人想起,多半是要生病的。”

“所以,您相信我在街上看见阿祖了?”阿雯重新激动起来。

“当然,阿雯说话,奶奶都会信的。说起来,奶奶也真想见一见阿祖。”

“那您若是看见她,也会生病吗?”

“会吧,不过没关系。久病不愈时,心里想着一个过世的亲人,取两个硬币掷在地上,硬币一正一反,便正是这位亲人思念你,当日为他上炷香,病就好了一大半。”

说着,奶奶放下小碗,剥了膜的莲子白白胖胖,挨挤在碗里。

“怎么样,试试吗?”

不知怎的,阿雯也下意识地看向门口,以几乎微不可见的幅度点了点头。回忆亲人的过世本就是一件悲伤远大于恐惧的事,生前已怕团聚无多,身后若能“相顾无言”,那么“惟有泪千行”又算得了什么呢。

线香燃出的蜷曲的青烟,在夜幕中慢慢淡去。奶奶熄了火柴,一手搭着门框,久久地注视着阿雯。

“阿雯,怎么光举着香,不说话呢。”

“嗯?”

阿雯只好仓促地许愿,自己的身体可以快快好,以及……奶奶也可以见到十分想念的阿祖。



奶奶贡献出一个废弃的水仙花盆,小龟花了几天熟悉这块浅水域,尝试进食,在盆壁上不知疲倦地爬行。阿雯每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到后院探望它。

“奶奶……”阿雯伸手挠挠龟壳,“这几天你可有见到阿祖啊?”

“连梦都没梦到呢。”奶奶佯装叹气,“这种事,还是要看缘分的。”


对阿雯来说,放假时的好去处有二。一是关帝庙前妈妈排戏的大台子,建在逼仄的巷口,用老人家的话来说,“穿堂风吹来,舒服得连星期几都忘了”。

另一处便是阿雀家,运气好的时候,穿过堂屋、后院,直走到杂花乱草疯长的角落,可以看见一只美丽的金黄色虎皮猫。这是镇上人的虎皮猫,不属于哪一户人家。只不过阿雀妈妈煎鱼的手艺好些,所以猫停留的时间也多一些。

今年谷雨时节,春雨一场一场、日夜不休地落,石板路上的缝隙盛满雨水,墙角的青苔仿佛晕染的绿颜料,一路爬上雪白的水泥墙。

虎皮猫卧在阿雀家后院的廊檐下。雨落了十几日,猫也卧了十几日。大多数时候,她眯着一双眼睛,带着聛睨一切的姿态四处打量。偶尔阿雀送上煎得香喷喷的小鱼,才能在出其不意间,捕捉到她看着细密雨珠的好奇神情。

“一只傲娇的猫。”阿雀曾这样评价她。

阿雯最喜爱金黄色的虎皮猫,虽然童话书上的灰色柴郡猫也十分可爱,但不知为何,你会觉得静静蹲坐在石门槛、老瓦片屋顶上的,就该是只金黄的小猫。阿雀家冰箱的小鱼一天天少了,虎皮猫的肚子在绵密的细雨中也逐渐鼓起。

“这一胎的小猫得有五六只。”人们见了虎皮猫滚圆的腹部,都要这么说。


“虎皮猫已经消失很久了,哼,吃了我家那么多小鱼干。”

阿雀盘腿坐在矮凳上,说到气处,忍不住又撅起嘴。

院子里的石桌上是一筐新鲜的荔枝。阿雯和阿雀在说话的间隙小心地剥荔枝壳。夏季做什么都觉得倦怠——漫不经心地舔完一支雪糕,分好几次写完一篇小作文,就连凉席的一处睡得热了,想移开,也要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挪动身子。“好像是在用剥荔枝的时间,填满夏日相聚的大段留白。”阿雯想。

“小时候吃荔枝,害怕荔枝水滴到裤子上洗不掉,就叉开两腿,像小男生一样吃。”

“结果两人一起被大人骂没个女孩子的样。”

阿雯又剥开一颗晶莹鲜嫩的果子,半透明的果肉一口咬下去,立刻在口中榨成甘甜的汁水。

“你们两个小孩子好胆喔,吃这么多荔枝也不怕上火。”

阿雀妈妈托着扁竹盘,从堂屋里走过来。

“喝点绿豆汤。荔枝我就收走了,吃多了要流鼻血的。”

说着,两碗煮得软烂的绿豆端上了石桌。剩下的小半筐荔枝,连同两堆小山似的荔枝壳一道被阿雀妈妈清走。直到她的围裙闪进黑寂寂的堂屋,还能隐约听见一点嘀咕:

“大夏天的……生病多不好受……”

阿雯和阿雀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耸耸肩。

辛辣的太阳照得地面发白,偶尔掠过一阵风,也感觉是一股热浪经过。地上的一切事物仿佛都被晒得融化了,软塌塌、静悄悄的,只留下一道漆黑的影子。

躲在院子里的大芒果树下,舒服得要睡着了。阿雯枕着冰凉的石桌,当真要阖上眼。


当晚,阿雯一家来做客,阿雀妈妈打发两个小孩子买酒。阿雯和阿雀一人抓着一边提手,把装着冰块和锡罐啤酒的塑料袋拎到楼顶。

天刚刚擦黑,热浪褪去,有舒爽的晚风在周围游荡。下班的姑娘和放课的女学生穿着各式各样的花裙子,披着薄薄的夜幕,走在小镇的石头路上。

阿雀打开收音机。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

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

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记……”

“老歌呀。”

“我大姐最喜欢的歌。”阿雀朝一块黑黢黢的地方一指,“镇上的小学正在扩建,明年,大姐就可以调回来教书了。”

从天台望下去,可以看见零星的工地分散在小镇各处,钢筋和土堆在黑暗中浮现隐约的轮廓。

阿雀妈妈挎着大竹篮上楼,把菜端上折叠桌。

“啊!”阿雯忍不住大叫一声,“别说虎皮猫,连我都想住在你们家了。”

桌上全是夏日可口的菜式。红椒鱼头加了柠檬汁,有清爽的酸香味,菠萝炒饭色泽明艳,还有咖喱大虾、醉蟹、辣炒田螺,以及给孩子们准备的椰蓉奶冻。

“这孩子,这么贪吃。”恰好到来的阿雯奶奶接话。

奶奶身上有花露水的香味,引得阿雯像小狗一样靠过去。

小孩子吃饱喝足,便下桌到一旁做别的事了。大人们借着灯泡和微弱的星光,喝啤酒,划拳,偶尔饭桌上忽然安静下来,大家静静地坐着,可以感受到风钻进毛孔的微微凉意。

“阿雯来。”

阿雀妈妈拿着保鲜盒,是菠萝炒饭,上边盖着两只削好的芒果。

“这个给你妈妈送去,路上黑,让阿雀跟你一起。”

夜凉如水。关帝庙前拉起幕布,放游本昌主演的《济公》。这部电视剧已经播过很多回,但每逢放映,还是有许多老人家前来,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和身边人议论一番。

电视剧的声音和戏台上演员的台词有轻微的交叠,但两边都太投入,无人对此感到不适。

阿雯提着饭盒袋子的手心微微出汗。台上的戏已排到朱尔旦死去的一幕,妈妈扮演朱尔旦的夫人,穿着素色的戏服,在夜里美极了,却有淡淡的疲惫。阿雯不敢打扰她。


夫人方扶着灵柩痛哭,朱尔旦忽冉冉自外至。

朱曰:“我诚鬼,不异生时。虑尔寡母孤儿,殊恋恋耳。”

夫人大恸,涕垂膺;朱依依慰解之。

夫人曰:“古有还魂之说,君既有灵,何不再生?”

朱曰:“天数不可违。”


此刻,蝉鸣、蛙声和电视剧的对白自觉地退成背景音,阿雯看得痴了,只觉得心驰神往,半个身子都动弹不得,直到阿雀轻轻推了她一把:

“演员休息啦。”



气温攀升至三十八摄氏度。

家里第一年种天竺葵,传言葵花难度夏,奶奶早早就将花盆移到不见强光的阴凉处,几片嫩叶子也顺利度过了七月份。但这几天热得干燥,叶片收不住水了,颤巍巍挂在枝头,像一群衰老的蝴蝶,任凭你浇水啊、扇风啊,也无济于事,自顾自掉了一盆黄叶子。

“尽人事,听天命啊。”奶奶常对着一院子花草念叨。

阿雯回到家,在门沿换鞋,电视机断断续续地播报天气:

“……将以每小时20-25公里的速度向西偏北方向移动,强度有所增大,可能再次加强为超强台风,并逐渐向我国台湾东部靠近,于今日夜间到明日早晨在台湾东部一带沿海登陆……”

每年夏秋季节,约莫有十几号台风造访这座城市。偶尔是破坏性不那么强的热带风暴,学校不肯放假,大家便踩着积水去上课,耳边是呼啸的凉风,听不清同伴翻动的嘴唇都说了些什么。在这样的天气里,大伞弱不禁风,可是中学女生爱美,少有人穿臃肿的雨衣,宁愿举着伞柄在风里飘飘摇摇。

即便如此,阿雯对台风的到来还是隐隐有些期待。三伏天热得人发昏,整日托着沉重的脑袋,像游魂一般四处闲晃。解暑的方式不少,吃瓜、冲凉、游泳都叫人心旷神怡,但不如一场强降雨来得干脆——暑气若是消散了,还解什么暑呢。

周末有空闲,妈妈就在房间里记唱词。阿雯端着果盘进来时,她躺在从前阿祖的摇椅上,阖着眼睛,几乎要睡着了。

“妈妈,这是借阿婆家的井水冰镇的杨梅。”

阿雯替妈妈关上窗,昏暗的室内令她想起小时候躺在爸爸妈妈中间午睡,楼下不时传来收音机的杂声。

“要下大雨了,记得把乌龟搬进房间。”妈妈叮嘱。


天上挂着紫色的积雨云,低低地挤在一处。四处穿行的清凉气流让人一激灵。

有蜻蜓低飞在空无一人的工地上方。

经过三个月多的施工,文件中规定的几处建筑基本完成。电影院最先竣工,这座相对小镇来说过于现代的建筑与周围古旧的青瓦白墙一起,伫立在阴沉的天色里。原先的土地庙已刷过三遍墙漆,几日前货架安置完毕后,新做的卷闸门被工人拉上,便再也没有打开过,听大人们说,是店主那边出了一些问题。至今仍然黑黢黢的房子里,真的会在开学前摆上时新饮料和零食吗?阿雯心里有巨大的期待。

虽然是沿海地带,可这边的台风总像个初出闺阁的小姑娘,匆匆露个面,又飞快地溜走了——事实上,它只打了个擦边球,掠过毗邻的县市,便往北上去。清凉的日子仿佛夏季白昼的一个梦,真实却短促,热气重新笼罩大地,镇上的一切事物在雪白的日光与漆黑的影子里疾驰而去。

疾风骤雨的那几日,收音机和电视机一道狂轰滥炸,试图说服人们减少外出。老实说,也算是起了些作用的,起码镇上的人们和极端天气相安无事,直到台风过境,人们像经历一场夏眠,毫发无损地从巢穴里出来。

但不久后的一个艳阳天,电力公司派人来修被台风损坏的路灯,有个年轻的师傅操作失当,触电身亡,在镇上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阿雀不知何处听来的,说小师傅的尸体被移动时,烧焦的一处还粘在滚烫的地面上。

阿雯去问奶奶,老人家摇摇头道:“莫议他人伤心事。”

于是只能在困惑与震惊中消化纷纷的传言。好在炎热的天气让人们把日子过得像一场梦,不少奇闻都在半睡半醒间找到缝隙,悄悄溜掉。奶奶新纳的鞋底穿过了最后一道针,妈妈的唱词翻着就到了封底,婆婆阿姨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轮了又轮,渐渐地,便听不到小师傅的事故了。


夏季的行进缓慢而暴烈。

八月中旬,虎皮猫带回一只英俊的男猫,连同四五只小猫崽,深夜蹭到阿雀家的后院。彼时无风无月,一家人围着石桌吃面线,阿雀妈妈只觉得脚边扫过一团毛茸茸的活物,低头一瞧,心脏都要跳出来。

“送一只小猫给我养吧。”阿雯忍不住相求,“开学了我帮你带早饭。”

一两个月大的小猫娇憨可爱,给它一根手指,或是吃完雪糕剩下的木条,它就伸出软软的前掌来搭。阿雯又开始成天往阿雀家里蹲,抱着小猫亲了又亲,直到天色暗了,绯红的晚霞铺满天边,也不舍得离开。

阿雀瞪大眼,像是吃了一惊:“你忘了吗,虎皮猫不是我家的啊。”

虽说虎皮猫来去自由,但自从生完小猫再出现后,便一直留在阿雀家的后院。小猫睡在光滑冰凉的大石头上,吃简单的鱼粥,性子十分活泼,白天喜欢追蜜蜂和蝴蝶,夜里碰见横冲直撞的蛾子,也要上去扑两下。

最高兴的要数阿雀妈妈,她把小动物的来访看成是家里的好运气。果然,不出两日,阿雀的大姐接到电话,学校的文件下来了,校舍扩建顺利进行,今年九月,她就要回到镇上教书。

“如果大姐还没谈恋爱的话,兴许还能带我们上山。”

阿雀躺在凉席上,让身体尽可能地舒张。凉席下边就是瓷砖地板,阿雯给阿雀腾地方,往外靠了一些,身子贴着地砖,一阵惬意的凉。

早些年,阿雀姐姐还在上大学时,每逢暑假便会带着阿雯和阿雀到山上玩耍。

清晨蒙着薄薄的雾气,直走到山脚,对小孩子来说像是到达另一个国度的门口。天空是朝阳欲起的粉颜色,一路朝前走去,脚边挤满不知名的野花。山野的昆虫和镇上的也不同。日常房前屋后看见的,尽是些颜色暗沉的、低调的小虫子,在昏冥的天气里行色匆匆;但在山上、溪流边所见的,大多颜色鲜艳,花纹繁复,哪怕是一只浑身透明的豆娘,似乎也比镇上的光亮一些。

在阿雯和阿雀的心里,当时上大学的姐姐已经是大人的角色,这让她们在气氛诡谲的夜晚可以心无旁骛地享受夏季的山林。晚上八九点钟,踩着濡湿的土地下山,举高手,伸出一根手指,有时还能遇上一只愿意停留的萤火虫。

“看,小熊座。”

阿雀姐姐走着走着,停下脚步。但任凭她怎么比划,阿雯始终不能在满天星斗中划分出小熊座。头顶着一整座星空,迈着走了一天的酸痛的双腿回家,直扑到电扇前,倒地就睡。

“睡在地上还吹风,要感冒的。”

奶奶走过来,啪嗒一声摁掉电扇。阿雯迷迷糊糊,不知身在回忆还是当下,只觉天旋地转,闻着隐约的蚊香气味,舒坦得醒不来。



一场瓢泼大雨骤然而至。街上攒动着花伞,女孩们俏丽的鞋跟撩起一串水花。

“来点烤串吧?”这是烧烤摊老板的询问。

“带点果子吗,自家井水冰镇的,吃着凉快。”这是水果摊的年轻姑娘。不知是不是感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她的声音比平常尖锐一些,好似克制着巨大的兴奋。

流动摊床的棚下挤满躲雨的人们。下班的男女穿着不同的制服,站在小小的空间里有些窘迫。周围的空气满是沉默已久的夏虫,随时都要炸开来。

“莉莉安电影院,九月一日开业噢。”

阿雯用脖颈夹住伞。躲雨的人们纷纷伸出一只手,接传单打发时间。阿雯尝试过,拿着一张广告单,假装感兴趣地扫上两眼,是可以暂时忘记拥挤和尴尬的。

“阿雀,那边躲雨的人特别多,一人一张就能发完!”

“早发完啦。”阿雀洋洋得意。

“这么快!”

“我和那些人一起躲雨,传单一转眼就没了!”

阿雀收了伞,和阿雯贴着有雨檐的墙根慢慢走。几场台风将工期拖得延迟了一些,但大多数商店仍是如期开业,最近靠小传单和电视广告造势的电影院也在其中。阿雯和阿雀闲得发慌,一起找了份发传单的兼职,也能挣点零花钱看电影。

据妈妈说,影院放映的电影和关帝庙前的大幕布很是不同,阿雯非常期待。同龄的孩子们嘴上淡淡地约着下月一起看电影,仿佛只是一回再平常不过的游玩,心中却郑重其事,用红笔在台历上画下一个小圈圈。

阿雀把发传单得来的零钱叠好放进口袋,勾过阿雯的手臂:“请你喝饮料。”

顺着窄窄的道沿能够一直走到新开的便利店。

先前店主请来寺庙的大和尚,前后问卦四回,都说土地公的神座动不得,是以一切准备就绪,却迟迟不好开店。其实,突出一块水泥方座倒也无伤大雅,只是店家是个敬奉神仙的人,担心不是个好兆头。

“神座不能动,就请一尊神来嘛。”有人提议。

生意人讲究拜关公。店家一想,这办法靠谱,于是到关帝庙求了签,磕过响头,便在佛具店的陈老板那里要了一尊关老爷,供在保留下来的神座上。几经周折,便利店总算开了起来。

阿雯在货架之间来来回回地走,第一次来的时候她就数过,一天喝一种,也要七十多天才能把没见过的饮料通通喝过一遍。货架的尽头就是关老爷,提着大刀,威武地面向店门。木质的神像有隐约的檀香。

阿雯阿雀站在便利店门口,屋檐垂下一片透明的雨幕。

“过几天就开学了,真担心妈妈不许我出来玩。”阿雀用力刮盒底的冰淇淋。

“怎么会,我都和妈妈告假了。”

“说不准,看我表现吧。”阿雀扔了空盒子,正准备开伞,却忽然停下动作。

“怎么了。”

阿雀朝阿雯身后努努嘴。

一位穿着素白中式长衫、藏蓝色裤子的老人笑眯眯地看着她。

“诶,卖乌龟的爷爷。”

“小龟养得还不错吧。”

老人摇着一把大蒲扇,悠闲的样子和躲雨的人们截然不同,倒像是一开始就在这纳凉。阿雯怎么看,都觉得他不像是个小贩,那日卖乌龟兴许真是偶然所得。

“小龟吃的越来越多了,就是长不大。”

“不要紧,它要慢慢地长,它这一世可长着呢。”

说着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但这位老人一直是神秘莫测的样子,阿雯倒不见怪。

阿雀气愤起来,将阿雯拉到一边:“这老头又在胡说八道了,你不要信他。”

周围几个避雨的年轻人好似霎时找到打发时间的趣事,纷纷回过头来。身后是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两个童花头女孩。老人向阿雀招手,示意她站到人少的那一边去。

“这位小小姐脾气大了点,心地还是很好的。”

转头又问阿雯:“养了小龟,可有什么好事发生吗,是不是该找到的硬币找到啦,想念的人也见到啦。”

想念的人吗,阿雯低着头苦苦思索,猛地一惊。

“你、你是说……”

老人笑着点点头。

阿雯倒吸一口凉气,挽紧阿雀的手臂。

“世有顽石,蛰伏山寺,阅经而龟矣。遇良人,则积善成德,下世而人。很明显,小小姐就是那位良人啊。”

老人将裤腿挽上去好几截,抬头看看倾盆的雨:“还是这里好啊,凉快多了,待在红脸老伙计那儿,香炉直接杵在我跟前,热得我坐不住。”

阿雀问:“你是谁?”

老人摆摆手,一身素衣走进雨中,霎时渗进白色的水幕。此时天地一色,阿雯的心脏像是一部高速运转的机器,轰隆隆直响。

“阿雀。”

“干嘛。”

“你看见了吗,刚刚那位老爷爷的脚上,是不是有根细细的红布条。”



云开月明,繁星淡淡地缀在一旁。关帝庙前仍是凉风习习。夜里少有人前来上香,因此寺庙中除了长明的几根蜡烛,再无什么动静了。阿雯对着正中的关老爷拜上三拜,才走到被安置在左侧的土地公跟前。旧土地庙随来的香炉就放在面前的几案上,香灰几乎要满出来,可以想见白昼里的烟雾缭绕。

“我把香炉移到桌子边上啦,这样应该会好一点。”

阿雯将铜炉挪动几番,确定它依然在佛案的中线上,又不至于离神像太近。

“这样就不熏人了,也不热。”

庙里的土地公公蓄着一把白胡子,和家家户户供奉的小尊神像一样慈眉善目,亲切得与邻家爷爷没什么分别。

阿雯四处张望一会,将小袋冰块放在土地神像的一旁,踏出寺庙。今日便是中元节了,妈妈的芗剧排演也已接近尾声,此刻朱尔旦欲走,和的曲子也凄凉,好似小小的水波在夏夜里直荡漾开去。


朱谓夫人曰:“今与卿永诀矣。”

妻问:“何往?”

朱曰:“承帝命为太华卿,行将远赴,事烦途隔,故不能来。儿已成立,家计尚可存活,岂有百岁不拆之鸾凤耶!”

朱复顾子曰:“好为人,勿堕父业。十年后一相见耳。”


阿雯来邀阿雀。

虎皮猫慵懒地卧在月下,几个同龄的女孩子将阿雀家院子的石桌围得密不透风。

阿雯和阿雀在一旁说话,“今天我妈妈排的大戏要表演,一起去吗?”

“啊,我们刚开完同学会,约着今晚要去看电影呢。”

“不是九月份才开业吗。”

“今日试映啦,就这么一天。”

阿雀探寻着看向阿雯,叫她面露犹豫之色,忙趁热打铁:

“要不一起去吧,芗剧么,从前看过那么多回了。”

阿雯张开汗湿的手心,笑笑:“算啦,九月再一起去看电影吧,我先走了。”

穿白裙子的阿雯像一只蝴蝶,闯入芬芳的夜色中。街上灯火通明,从前只有大排档和流动摊床的小镇如今商铺林立,门前音响放着几日前才新出的歌曲。示范城镇的荣誉大概是囊中之物了吧,阿雯在心底估摸着。有许多新奇的零食,还可以看大片——每回一想到这些,阿雯的胸腔就涌出大团的幸福感,像春天的棉花糖,蓬蓬软软地开在心上。可是此刻却有莫名的、细小的哀愁像一阵小雨,打湿绵密的糖丝。她加快脚步,在熟悉的小路上几乎要飞起来。

回到家,爸爸和奶奶都换好了衣服,奶奶身上依然是花露水的香味,清清淡淡。

阿雯面露难色:“奶奶,你们先去看妈妈吧。”

“怎么,要出去玩吗?”

“没有,有点不舒服。”

阿雯推着奶奶到门前,直到见她和爸爸二人消失在灯火通明的巷子里,才在门沿坐下。院子里静悄悄的,植物在黑暗的角落里轻轻摇摆。也只有在不经意间,才会觉察到观叶植物上微不可闻的辛辣气息。

隔壁家的阿姨在炒螃蟹,辣椒又香又呛。几年前看大戏的人已渐渐少了,从前在戏台子前疯跑的儿童,长大后更愿意躺在家里吹冷风,吃辣蟹。将来每年一次的大戏还会有人捧场吗,阿叔的烧烤摊子会不会再有年轻学生光顾……阿雯咳嗽几声,把脸埋进手里,眼泪从细密的指缝中流下来,弯弯曲曲的,像小虫。

月亮升到高处,又大又圆,大戏开演了,锣鼓热热闹闹开了场。阿雯遥遥听见一些熟悉的唱词,但不知是谁调大了店铺的音响,流行歌曲渐渐掩过了才子佳人咿咿呀呀的对白。

只有月亮和从前一样静静地挂着,谁也不能改变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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