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父代奋斗史》——“承志文艺奖”2018原创文学大赛铜奖作品

作者: 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 徐耀祺   来源:党委宣传部、图书馆   发布时间:2018-07-06    浏览次数:


父代奋斗史(散文)

 

徐耀祺

 

本文系“承志文艺奖”2018原创文学大赛铜奖获奖作品



当我乱花钱的时候,当我浪费食物的时候,父母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生活是多么艰辛不易,开口便是:“想当年,日子多么苦,”总起全文;中间必须强调“我们那个时候,饭都没得吃,”渲染故事氛围;结尾还得反问“你们现在有吃有喝,还要穿好的,用好的,怎么就不知足?”引发子女深思。时而慷慨激昂,时而黯然神伤,情到深处,轻叹一口气。


“时代不同了好吗?你们别老说过去啊,我要是生在你们那个年代,现在阿里巴巴指不定是谁开的。”忽略前文,避开话题,无理取闹,可适当抖腿皱眉加强语势。父母铩羽而归。


以上纯属胡编乱造,聊天都结巴的我,更别说吵架了。与父母争论相比,我更爱静坐一旁乖巧如绵羊,细细聆听。这样的机会不是很多,但那些我听过十几遍的故事却从未使我厌烦,就像看《肖申克的救赎》、《阿甘正传》这些经典电影,隔段时间再看一遍也不会腻。回望我人生的前20年,除了上学,我实在找不出其他让我印象深刻的事,就是那种可以侃侃而谈、甚至放肆夸耀的故事。可是,当父母聊起过去的日子,总是谈笑风生,记忆犹新,一如昨天。这竟惹得我十分羡慕那个年代,仿佛只有经历过一段浸泡在血泪里的岁月,人才算真正活过一回。


“妈,我爸上到几年级来着,我忘了。”


“你管老子上到几年级,从不想想你挂了多少科。”爸爸抢先说道。


“四年级还是五年级吧,反正小学没毕业。他那会儿根本不读书。”妈妈说。


“五年级,肯定是五年级,我记得我差点就小学毕业了。什么叫不读书?”爸爸歪着头看向妈妈,一脸不屑,“要不是家里穷,凭我这智商,别的不说,最次今天也是个博士生,还没丁点大就学手艺,十几岁就知道打工挣钱,哪儿像这猴子,一点儿用没有,天天就知道花钱。”他撇了我一眼。


“别听他瞎说。”,妈妈放下手机,“你奶奶跟我说过,家里有钱给他读书,他最小,不疼他疼哪个呢?有天傍晚,你奶奶跟你大伯、大姑他们坐在门口竹床上,摇着扇子乘凉,你爸里面写作业,天热,蚊子也多,”她笑出声,“你爸越想越生气,捏着笔和本子出去,使劲儿往门口一甩,‘你们都在外面吹风,我在里面给你们家写作业,凭什么,不读了!’”妈妈模仿时还加了个“哼”。爸爸微笑着,没说什么。“你爸爸从小心眼就坏,以往大家放学都不回家,因为家里有干不完的活儿,就在田岸边打珠子、打板壳,天快黑了再趴着写作业。有一回我文具盒掉了,怎么找都找不到,那是你姨妈送我的,别人都用装青霉素的纸盒做文具盒,我的是塑料的,那时不知道心多痛。过年的时候,你大伯不是做鞭炮嘛,让我们小孩帮忙串,我就发现我的文具盒在他家鸡窝上,我问他‘咦,这不是我的文具盒吗?你捡了怎么不还给我’,你猜他怎么说,他一把抢过去,说‘捡了有理,拿钱来取,不是一担谷,就是一担米’,把我气得一直哭。”妈妈笑得更大声了。


“那是的,那我做的都是坏的,”爸爸咧着嘴说,“说话讲点道理好不好,你怎么不说我去你家装门板,你吊着绿鼻涕在边儿看呆了,这你就不说。”爸爸突然有了兴致,转向我说:“我跟你说,我那时手艺厉害,长得又帅,你妈不知道多喜欢我……”


“算了吧,你真能扯。”妈妈白了他一眼。也许是客厅的热闹打搅了妹妹,她从房间里钻出来,满脸疑惑。


“唉唉,你们笑什么,有那么好笑吗?"妹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笑着问。我拿纸巾擦拭眼角的泪水,然后抓起一把瓜子,看爸妈喋喋不休、来回挖苦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脑海里的画面都是幸福的样子。


1

  

父亲家兄妹六个。那天晚上其他人都在外面吹风喝茶话桑麻,他读书的心思肯定一扫而空,再说他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辍学以后,父亲跟着大伯学手艺,他早就垂涎大伯那潇洒自在的生活了。大伯是一名工匠,那时候一个村就那么两三个工匠,都是手巧之人,很受尊敬。做工匠的师傅被大家称做“四碗饭”,他们每做一天活儿,雇主得为他们做四顿饭,富裕人家甚至会拿出肉和蛋款待他们。这待遇在父亲眼里活赛神仙,毕竟自己过生日也才一个鸡蛋呢。当然,工匠的手艺活儿也不是你想学就能学的,你得托人引荐,方得拜师学艺。邻里八乡不少小伙子向大伯拜师学艺,每次大伯外出干活,总有几个小年轻在后面跟着,帮着背工具,提箱子,大伯在前面开路,一副威风气派的样子,羡煞旁人,其中就不乏我父亲。父亲很早就注意到大伯那轻松快活的日子了,外面有活儿大伯就出去干活,没活儿大伯就呆在家里锯木头,做桌椅,钉柜子,晚上就在门口躺着吹风喝茶,太舒服啦,比天天坐在教室自在得多。那是1981年,告别小学五年级的他已经12岁。


一切都很顺利,父亲最终学会了工匠应该掌握的本领。父母结婚那年,家里大多数家具都是父亲手打包浆的,至今还在老家积满灰尘的小屋里稳固如新。


学手艺期间,父亲萌发了做点小生意、赚点小钱的念头。首先,他打算趁着炎炎夏日去卖冰袋。于是,在太阳发出刺眼的红光,蝉挂在树梢拼命地尖叫时,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光着脚丫子,胸前紧紧抱着一个泡沫盒子,飞奔在从镇里通往村里的路上。脸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翻滚而下,滴在热气腾腾的黄土地上瞬间蒸发;脚尖在炙热的地面起起落落,溅起零星的沙尘。不久,他又在村里的小买部边架起了书摊儿,还摆了张台球桌,为乡亲们带来不少乐趣,但只维持了几个月。18岁的时候,父亲已深知做生意的艰苦,还不一定赚钱。后来他想通了,手艺活是不能荒废的,做生意只能算是成长路上的小插曲,谁愿意放弃好好的“四碗饭”,成天守着一个小小的地摊儿呢?


安分了两年,学成手艺的同时,他也意识到一个问题。哪儿有那么多活让你天天去做,了不起让你去修修门板、补个棚顶什么的,小半天就收工了,就别说吃四碗饭啦。而像建新房这样的大工程,人家都会找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带队去做,谁放心让一小伙子去弄那。后来听说宜昌那边有熟人包了工程,在招人,父亲拉个伴儿就走了,出门前对奶奶喊:“你儿出去搞钱去了。”从武汉坐船到宜昌后,老乡说人已经够了,让他们再等等。父亲和同伴等了好几天也没活干,身上钱也花完了,索性跟老乡告辞,顺便把人家自行车偷了,卖给收废品的,这才有了回去的路费。我问他为什么不借钱,他说:“当时一肚子气,觉得老乡在骗他们,没想那么多,”他又补充说,“挺对不住人家,老乡现在都不知道他自行车谁偷了,我们要是再等等就好了。”回到家里,奶奶看见灰头土脸的他,笑着问:“钱呢?”

  

2

  

1989年,父亲去新疆打工。问起缘由来,他说:“听说新疆剪棉花挣钱,一天能赚十几块,要知道,我做一天工,才一块钱,这差距多大。正好,你有个表叔在那边工地干活……”


妈妈关于这件事的看法是:“二伯结婚以后,把你爸的床拆了,显得二伯房间大一点,你爸就在你大伯的仓库里睡,仓库也很小,里面还有一条狗,他就跟狗抢狗窝睡,老是把狗往外赶……”


出发的前一天,父亲久久未眠,满脑子就两幅对联,“我今方少年,理应展翅飞”,“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两句干活时无意看见的话像炽热的岩浆注入他的血液,伴随心跳的加速席卷全身,灼烧着每一寸肌肤。他有了梦想——等他回家,要赚一千块钱。他想象自己揣着10张百元大钞,甩着胳膊,箭步流星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向每一位路过的乡亲问好,向那位站在池塘边放牛的老伯问好,向那些在溪流边儿拍打衣服的姨儿问好,还有田岸上背着锄头的大叔。想着这些美好即将发生,他心里渐渐松了口气,进入梦乡。


出门前,还是冲奶奶喊了句:“你儿出去搞钱啦。”便独自一人坐了快七天的火车到了新疆,那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到了以后,他背着大油布包,捏着表叔的地址,沿途问人,一路打听到表叔家。后来我也独自一人出过远门,他说,不管什么时候,路都是从嘴里问出来的,不要没了导航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一开始,父亲在工地上搬灰桶,就是装在小橡胶桶里的水泥、沙子之类的东西。过了一段时间,到了剪棉花的时节,他和大群工人一起,背着大竹筐,穿梭在比人还高、无边无际的棉花地里。那时太阳也毒,为了防止晒伤,大家用湿毛巾罩住头部,穿着长袖迷彩夹克,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热得像呆在蒸笼里一样,那种燥热下,大家都有气吞江河的肚量。随着筐子里的棉花越来越多,父亲不得不佝偻着身躯,弯腰去剪棉花,他每剪完一筐棉花,就装在蛇皮袋子里,外边写上自己的工号,堆在农场空地上就继续钻进棉花地。天黑后,空地上升起刺眼的照明灯,生产队的大卡车排队来收棉花,检验完产品才过秤,视合格产品的重量给大家发工资。尽管没有晒伤,但是皮肉之下似乎藏着火焰,钻心的疼,肩部被竹筐的背带勒出好几道鲜红的口子。他往背上浇水擦拭,疼痛没有半点缓和,可他的心里确是欣慰的,当皮肉之苦与赚钱的喜悦一起刺激着他的神经时,后者显然占了上风。毕竟,他相信不久的将来,他会带着1000块风光无限的衣锦还乡呢。后来,父亲不止一次向我们描述他在新疆的日子,街上金灿灿的棒子般厚实的羊肉串只要两毛钱,集市上的香梨、甜瓜堆成小山丘,大地把最好的琼浆酿进紫红色的葡萄里,还有从黄泥上摘下的铺满芝麻的烤馕……那是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地,大自然无私地将每一滴汗水转化为丰厚馈赠,所以那里有带香味的泥土和空气,有朴实的农民和小贩,以及从他乡涌入的追梦者。


然而,生活从不会在你预想的道路上一帆风顺。那天发完工资,父亲蹬着从工友那借的车,在田间飞驰,如遇见水的蛇般轻快地扭来扭去。在一个下坡的时候,一个小男孩从拐角跑了出来,父亲避之不及,把他狠狠地撞到在地。那孩子趴在地上发出惨烈的哭声,脸上擦破皮的地方透着血丝迅速变红,眼睛挤成一条缝,泪水从中喷涌而出,尖锐的哭声很快将周围劳作的人吸引过来。父亲吓得脸色惨白,额头溢满冷汗,慌忙把那孩子扶起,和几位农民把孩子送到附近的卫生所里。不久孩子妈妈来了,看见孩子痛苦的样子,一面心疼地安慰孩子,一面瞪大眼珠子,声嘶力竭地冲着父亲吼骂。父亲一面赔礼道歉,一面把自己刚发的工资递了过去。旁人劝他:“你快跑吧,他爸爸是部队的,一会来了要打你的。”父亲听了立马慌了神,腿都吓软了,又是一番道歉后,趁那妈妈不注意,父亲溜出去撒腿拼命地跑,连放在门口的自行车也忘得一干二净。天色渐暗,已经辨不清方向的他,跑到棉花地里躲了起来。周围凌乱发黑的枯枝交错纵横,藏在黑暗里的虫子发出刺耳的嘶鸣,父亲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马路,生怕被人发现,仿佛全世界都在搜寻他。那个20岁的小伙子,就这么在地里待了一宿。他清晨跑回表叔家,说:“完了,我惹事了,这里我呆不下去了。”收拾一些东西他就出门了,他想过了,回老家是不可能的,自己挣一千块的梦还没有实现,县城里早晚会被那孩子爸爸找到,少不了挨揍。最后,他去了戈壁滩上的工地干活,他早有听闻那边条件艰苦,缺人手,可此时此刻的他,别无选择。


戈壁滩上常年风沙横行,白天酷热,夜间寒冷,送水送食品的货车一周只来一次,洗澡就在附近的小水潭里解决。工地上是很无聊的,父亲舍不得拿钱和工友们打牌,不管玩得多小他都舍不得,除非不玩钱,工友都觉得那样太没意思,都不和他玩。闲暇的时候,他会看看工友打牌、玩麻将,常常在一旁喝彩叫好。后来怕自己对那些东西上瘾,他宁愿去工地上找事儿做打发时间,也不看他们玩,他知道这样看下去自己早晚会陷进去,免不了浪费钱。确实找不到事儿他会找片柔软的沙地练字,对照着报纸,拿根木头在沙子上点点划划,工地上的人见了,笑着说:“不得了,这里出了个博士。”父亲只好红着脸不好意思的笑。一年半的时间,他在戈壁滩上做了两个工程。老板觉得这小伙子做事肯吃苦,就提拔他做工地上的小工头,带一些人干活。每次逮到机会去集市时,父亲就往家里寄信,寄了很多封,他特别想念家人,也觉得对不起家里人,姑姑结婚他也没回去看一眼。在工地的日子,父亲已经攒下一些钱,之所以不回家,是因为老板答应他,合适的时候会把工程承包给他,果真那样,父亲就能挣更多的钱,更体面的回到家乡了。但是老板总是拖拖拉拉,推辞手上没有多的工程,父亲只能继续给老板打工,默默等待。


1991年末,人们都计划回家过年,父亲仍在等待老板给工程的机会,所以依旧不打算回家过年。临走前,老板让他的小舅子和父亲留下看守工地。还递给父亲500块钱,让他置办工地的年货,过年吃点好的,给自己买件衣服,没用完的自己留着。当时,父亲既惊讶又感动,那是相当大的一笔钱啊。等到工地放假,父亲跟着部分回家的工友一起来到集市上,打算往家里寄点钱,再采购年货。但是,到了街上,他看到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到处都是欢歌笑语,一股浓烈的乡愁顿时涌上胸口,夹杂着苦涩在心间流转,感觉喉咙被铅块堵死,积攒的苦闷在肚子里越发膨胀,他愣在人流里,嘴唇微微颤抖着,慢慢的,泪如雨下。他想家了,他太想家了!他已经三年没回家了!奶奶皱眉的愁容、一大家子围着大铁盆烤火的场景浮现在他脑海里,不知道老娘现在身体还好不好,大伯父一家搬出去、姐姐出嫁后家里变成什么模样……他觉得应该要回家了,不能再等了,老板还差他一些工资没发,工程什么的应该是骗人的,没错,他下定决心,必须离开这里,带着这500块跑了算了。两手空空的回到工地后,打包完部分行李,他让其他人休息,自己值夜班,等到夜深,他背着大包,提着工地上捡的铁桶装了些东西,顶着寒风,骑着自行车往汽车站赶去。冬天的太阳总是懒得起床,天空全是灰蒙蒙的一片,厚厚的雪花掩盖了大地的痕迹,所有的灯光在风雪里都会飘摇不定,这是最宁静最安心的时刻,也是新一天的开始。到了火车站,父亲拖着疲惫的身子排在队伍里,嘴角皲裂,眼里夹杂着细长血丝,任由雪花敲打。当他拿到那张小小的车票时,他知道,自己离南国的家乡不远了。


回到村里,他并没有碰到什么人,远处田岸上的人他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到了村里面碰见放牛的大爷,看到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父亲也会腼腆地打招呼,这里并没有太多变化,却让他感到十分陌生。回到家门口,奶奶见了他声泪俱下,迎过去抓着父亲的手,嚷嚷着终于回来了。快三年了,父亲打工挣了3000多块钱。他回来的时候穿的还是之前在家乡买的米黄色的风衣,工装裤上溅了一些洗不掉的污渍斑点,瘦瘦的腰上缠着紧勒的皮带,四肢跟竹竿一样细,皮肤还是那么的黑,可他明显觉得自己结实了许多,奶奶应该不会再笑他风一吹就会倒,没有想象中的风光,可他毕竟完成了自己的理想啊。1991年的冬天,他与家人一起感受到久违的新年。


3


如今说起新疆,父亲还有点不好意思,辜负了老板的好心。他说,那位老板太信任自己了,才把钱交给他这样一个外人,而不是自家小舅子。我也会笑话父亲,假如他当初坚持下来了,今天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包工头儿。额,其实后来,他仍有机会成为一个包工头,只是命运这东西总是出其不意地挑逗你,让你头脑发热、不顾一切地追寻渴望已久的东西,当你做好准备触手可及时,才发现那些不过是水月镜花,玩笑而已。


听打工回来的人说,海南正在搞经济建设,到处都有事做,有的老乡还在那边买了房。父亲和大伯决定去那儿找活,过完年跟村里的许多人一起下海。途经东莞时,父亲顺路拜访了儿时好友地主叔。我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把那位叔叔叫做地主,也许是因为他在工厂上班,每月几百块工资,太有钱了吧。初到海南,父亲和大伯在海口的工地上建房。父亲跟着老乡学了做涂料。涂料这活儿更赚钱,也更麻烦,首先在墙面上刷雨胶漆,抹得匀匀实实,干了后放一段时间再抛光。抛光俗称刮涂料,这是最让人头疼步骤,得用砂纸打磨整个屋子,屋顶墙面、边边角角都不能遗漏,以使整个屋子美观、匀称。刮涂料时,整个屋子里全是白茫茫的尘埃,漫天飞舞,踩着梯子刮屋顶时,落下的粉末便如洋洋洒洒的雪花,覆盖工人全身。父亲说,每次刮完涂料,房间里跟起了雾一样,自己像是个雪人,除了睁开的眼睛,其他地方都是厚厚的粉末。那会儿没有口罩眼罩供大家使用,也没有什么雾霾,涂料工人们就这么过来了。有次,老乡聊到铝合金,说现在特别流行,门窗、边框都用那,相当挣钱,比做房子赚钱多了。父亲一听,心里就痒痒,他根本不知道铝合金是什么东西,但他隐约觉得这东西不像建房子和做涂料那么辛苦,而且还挣钱。找到会做铝合金师傅后,父亲递给人家一支烟,笑嘻嘻地提出想学手艺。师傅看都不看他一眼,摆了摆手,让他走。


心里很不是滋味的他,就在大街上溜达,碰到一个卖铝合金的店,他进去问:“你们还招工吗?”


老板说:“不招,我们人够了。”


“我不要钱,管饭就好。”


老板一听,露出了笑容,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人,似乎从没见过这样的傻小子,“那你来试试吧。”三个月后,父亲离开那家店,没拿一分钱工资,但是他知道了什么是勾光企,什么是上下横,和测量时的一些计算公式。总之,在做铝合金方面,父亲算是入门了。


没多久,他和几个老乡接了一个活儿,帮一位本地人盖房。做完的那天,老乡们领了钱就去街边喝酒打牌,父亲没有兴致陪他们玩儿,吃完就走了,路过房主家门口时,看见房主人和他儿子在挑沙,把装修没用完的沙一担担的往拖来机上挑。他的儿子十几岁,挑着担子走起来摇摇晃晃的,特别费劲。父亲就过去让那少年歇着,自己接过担子去铲沙、挑沙。房主客气招手:“哎呀,不用了,让小孩锻炼下。”


“没事儿,我闲着也没事做。”就开始自顾自的帮忙,房主在一旁不停地道谢。沙子挑完后,父亲看也没什么可做,准备告别。


房主突然问他:“小伙子,这屋是做好了,现在要去找人搞装修,不知道你有没有熟人可以介绍的,省的我还要去找。”


“有,我有朋友会做涂料。”父亲很快反应过来,他觉得找两个老乡做涂料应该很简单。


“那最好,你可以请他们过来做,要是会做铝合金就太好了,那门窗就可以一起……”


“铝合金?”父亲眼前一亮,“我会做啊!”父亲满脸惊喜。其实他心里根本没底,毕竟从没接过私活,在店里做学徒也只是跟在师傅屁股后面帮帮忙,也许听到可以做铝合金让他太过兴奋,全然不顾自己还是个新手。


“啊,这么厉害,怎么不早说呢?”房主笑着说,像是伯乐找到了千里马,“那要不这房子就承包给你算了。”房东爽快地说。


父亲十分惊讶,他始终认为,“承包”这个词是用来描述包工头的,目前他仍是个打工的。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激动,高兴地答应了房东。那时起,他心里,已经将自己定义成一个包工头,尽管算上他自己,也只需要四个人就能做完那些活儿。回去的路上,弯弯的月亮像是天空为他留下的浅笑。


父亲请了三位老乡来做涂料,自己做门窗。他没说自己包了工程,老乡们都以为是房东直接雇他们四个人干活儿。把整个屋子门窗做完后,父亲过起了闲散的日子,没事儿就上街溜达,买只卤猪蹄自顾自地啃,吃完擦干净油嘴再回去。后来,他发现老乡们刮涂料确实忙不过来,他也舍不得雇人了,只能亲自出马,帮老乡们刮涂料。老乡们总夸父亲心肠好:不是他的活儿,非要帮着做。那以后,老房东给父亲介绍了几笔生意,不是建房子、做涂料,而是做铝合金门窗。父亲总算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包工头,带着几个老乡一起做铝合金,其中就有大伯父。


1994年,有个外省老板找到父亲,谈了一笔大买卖。那个老板要在三亚盖两栋居民楼,每栋八层,每层两户,让父亲负责做铝合金。那老板给了父亲订金后,两人见了房东,把做铝合金的方案确定下来。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然而不久后爆发了金融危机,房东手头也不宽裕。他要求将房子改为五层。那位老板觉得自己利益受损,就和房东商量:先把房子做到八层,工程款可以先欠着,等房子卖掉了再给也不迟。父亲作为旁观者,自然为合伙人的精明感到高兴,既保住了利益,还不用自己出一分钱。那年最大的喜事儿要数我爸妈的婚事了,是媒人介绍的。过年前,父亲回去见家长,拜托大伯父在这看着场子。他回家那天,刚好碰见老板拧着大包小包也要走。父亲上前热情地打招呼:“回家过年呀!”


老板说;“不过年,这边事儿还没做完呢,回去老家探亲,过两天就来。”


“房子都做完了,我的活儿也快做完了,你还有什么事儿。”父亲眯着眼看着他。


“哎,还有新的项目啊,以后再跟你说。”说完老板挥手离开。


回家后,父母订了日子,大概等父亲去海南结完工程尾款就回来结婚。可是到了结婚的日子,父亲却迟迟没有出现,奶奶也联系不上他。妈妈每天以泪洗面,不敢出门,害怕听到村里的闲言碎语。


事实是,父亲过完年去了海南,那位老板却不见了人,大伯父说老板没回来过。父亲找到房东,房东说自己早就把借款和工程款结清了,还拿出付钱的收据单子。父亲立刻就懵了,这次的工程款还差一万多块没有结算,父亲是老板雇的,和房东也没有关系。他心里越来越慌,还差工人的工资,一些材料钱还欠着帐,结婚的钱怎么办……一个个问题接踵而来。他去了老板的家乡,在派出所报警,查不到此人踪迹;他找了所有的朋友借钱,把工人的工资和材料钱先垫了。到了结婚的日子,他已是身无分文,不敢联系家人,一边在工地上打工,一边帮别人做门窗,计算着什么时候能还清债务。我想,那个时候,父亲一定会偷偷抹眼泪,抱怨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要一个26岁的年轻人去承受所有的痛苦,去偿还所有的代价,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婚姻。生活先把最美好的一面展示给他看,又猝不及防的将这一切撕得血肉淋漓。恍惚中,他想起了离开新疆的那个冬天。


95年的冬天,父亲回家,打了一整套书桌衣柜,买了电视、红皮沙发,将老屋修缮一番,和妈妈结婚了。一年后,奶奶没有等到她最小的孙子,就离开了世界;一个月后,我出了娘胎,已经赶不上见奶奶最后一面。


4


我成长的几年里,父亲在老家做过工程,也在海南打过工,只是他心里的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包工头了。白天做做事儿、晚上打打牌也成了每天的常态。我的妈妈中专毕业,是一名小学教师,那时她太年轻,没办法转正,便离开家乡另谋出路,最后在广东教小学。2003年,我爸把我送到我妈那读小学,准备离开时,地主叔找到他,希望他能接手一个粮油店,父亲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你听我说,现在还是做生意赚钱呀,要不是舍不得在工厂打拼那么多年,我早就去开店了……”地主叔没完没了的劝他。可父亲只想去打工,一个从没有开过店的人哪儿会做那么多事儿,弄不好又会被人骗。


地主叔只好拉着他去了那家正在转让的粮油店,位于在茶山镇横江村——横江菜市场。市场外面的人行道十分凌乱,到处都是摆摊儿留下的痕迹,地面满是筷子、竹签、骨头,那些黑黑黏黏的痕迹是油渍被反复践踏形成的,还有粘在水泥地上的肠粉,躺在垃圾堆边儿的油条,脏水沿着马路边缘缓缓流下。进到市场里面,黑色的顶棚锈迹斑斑,还有一些破洞露出微光,门口位置是卖菜的摊位,地上很湿却不打滑,这是一条由残根败叶和泥水铺就的路,正值下午,卖菜的小贩少了许多,裸露出摊位上那些破裂的瓷砖。再往里,整个市场横向展开,有卖猪肉的、鱼肉的、杀鸡的,一股腥臭味在这片区域里弥漫肆虐。过了卖肉的摊位,向前是几家小饭店和一片停车的空地,左拐就能看到几家粮油店的招牌,右拐就是步行街。一眼望去,步行街里十分广阔,整个结构应该是一圈店铺围住了一个小广场。地主叔带父亲去了其中最大的粮油店,老板正在躺椅上歇着,头顶的吊扇在嘎吱嘎吱地旋转。坐起身后,老板描述了店里的情况,向父亲说明了粮油里蕴藏的巨大利润和开粮油店的广阔前景,以及市场得天独厚的优越地理位置和源源不断的客户群体,向父亲传达了清晰明确的观点:这么好的店,谁不接谁是傻子。很快,父亲被打动了。接着,老板又开始下一轮游说,我这店,一般人我开价6万起步,今天看你是熟人介绍,放血大减价,只收你成本价5555,买不到吃亏,买不到上当,今天买到就是赚到,不仅如此,买店铺送全部货物,还嫌不够,没关系,再送你一名吃苦耐劳的学徒总行了吧,喂,做人不能太贪心了呀……额,这段我猜测的,反正就那意思是错不了的,父亲打算接手这家店,老板留下来的那名工人叫小阮。


过了两天,父亲借了4万块钱,自己凑了15,带着妈妈来市场谈接店的事。妈妈和老板争了半天,坚持要用5万接下。老板也不愿让步,那5000不能少。本来就不想做生意的妈妈气得转身就走,父亲偷偷跟老板说:“你就跟她说5万算了,剩下的5000我会给你好不好。”说着跑出去,拉着妈妈说:“人家同意了,5万可以,回去吧。”


拿下那家店,父亲还跟妈妈吹嘘:“有了这个店,以后日子就舒服了,天天坐在吊扇下面躺着吹风,别人自己来买东西送钱上门,怪不得地主一直想开个店,太舒服了,享福呀。”妈妈不想理会店里的事,回到学校教书育人。


新店里开业时,就父亲和小阮两个人。小阮经常骑着三轮车往附近的工厂、饭店送货。上午父亲独守店里,应付鱼贯而入的人群。“老板,帮我称两斤黄豆!”、“老板,给我打桶棕油!”、“拿两包盐,要好的那种!”、“老板,鸡蛋多少钱一斤?”、“这米便宜点好吗?”消费者最擅长的就是祈使句和疑问句了,父亲一边按祈使句的要求来做,一边听疑问句的问题来答,还要盯着自己的收钱的抽屉和门前的货物防止小偷,忙得不可开交,直到中午过后才清闲一点。妈妈说爸爸那会儿成天抱怨,到底作了什么孽跑这儿来受罪,天天忙得要死。等他发现一个月下来,自己确实挣了不少钱才感到欣慰。对了,我忘了提到,我有一打堂哥堂姐、表哥表姐了,他们组成了最强的亲友团,换了好几拨来支援这家粮油店,最后留下来一直帮忙的只有金哥和奎哥。他俩个子都很高大,今天的我和现在的他们比起来,已经差不多高了。店里有了亲友团的帮助,经营起来自然轻松许多。


横江的夜市给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太阳落山的时候,小商小贩的手推车就堆挤在市场外的人行道上,整条街的香气由此散发开来。卖油炸的摊位上,“嗞嗞”的声音就能听得叫你流口水,炸好的食物蘸上油油的孜然粉一定会让你食欲大增。卖烧烤的摊位上和现在决然不同,那个时候的冷冻食品还不是那么流行,大部分食材是比较新鲜的,有的食材是下午加工好,直接在炭火上热一热就能吃的,像码的高高的串成十字架一样的鸡腿,放在烤架冒冒烟、撒点调味料就可以开吃。卖麻辣烫的小贩揭开正在加热的桶盖,就会飘出乳白色的水气,如果恰好拂过人的脸庞,不会烫,只有一股淡淡的咸味。我最爱一位大叔做的炸鸡腿,他家的鸡腿总是白白嫩嫩的,还透着一些血丝,放进油锅里噼里啪啦炸得香气四溢,待到表皮焦黄的时候,拿出来用小刀划几道口子,用剪刀剪断软筋,丢进锅里继续炸。炸好以后整个鸡腿好像被镂空了一样,我总觉得少了许多肉。大叔拿小油漆刷在上面刷些香甜的孜然粉,再递给我,我捏着那根缩了水一样的鸡腿兴冲冲地跑回粮油店里慢慢地啃。童年里最好的美味就是这种鸡腿,不管受了多大委屈,给我一根那样的鸡腿,我就会乖乖的。步行街里,有很多在墙面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DVD封面的录像厅,有彻夜灯光闪烁、音乐不停的溜冰场,还有各种廉价的服装店。


这周围有很多工厂,聚集了来自全国的务工人员,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们甚至成立了“老乡帮”。我常常会在市场看到,很多青年一团团的挤在市场里的小饭馆边,有的手里提着啤酒瓶,有的握着饭店里的椅子,不知道为什么骂来骂去。那时治安还比较乱,我看在眼里的就有:妈妈被抢劫过,手心被匕首划了一刀;舅妈被骑摩托车的抢包拖行,整条手臂都被擦伤;外婆被混混扯了耳环,两个耳垂滴着血无助地哭喊。我还听说,我最爱的炸鸡腿大叔被人恐吓,离开了他的摊位。虽然,今天一切都发生了改变,但大叔那三块五一个的鸡腿再也回不来了。


粮油这一行,父亲做了7年,开过两家店,全是自己亲力亲为,很苦很累。2010年,家里转让了粮油店,去了昆明。我只知道这么多,从2009年开始,我就回到湖北老家读中学,每年和家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于他们这些年的经历我所知甚少。我能感受到的是,和这个时代一样,家家户户都在不断尝试往更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尾记  


那天是除夕夜,开头嗑瓜子的我,斗嘴的父母还有从房间出来的妹妹都在开心地看着电视聊着天。新年的钟声敲响时,我顺着窗外望去,昆明二环上的车辆依旧川流不息。


过去的20年里,对书籍知识的储备,我已远超父亲,可我从来没有真正离开父母的怀抱,没有看到外面世界真实的样子,更没有为了在社会上生存而奋斗。我享受着父辈用血泪汗水换来的一切,无论我听多少遍往日的故事,都无法领悟到这一切的来之不易。每个人都应该问问自己的父母,关于他们的青春岁月。当所有的故事汇聚一起,再看看我们的今天,你会感慨,那千千万万朴实无华的身影,竟撑起了我们的天空和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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