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米红酒（散文）
张若萱
本文系“承志文艺奖”2022原创文学大赛银奖获奖作品
深冬，闽北乡间未见枯枝残叶的颓败，漫野的绿，只在数日为灰蒙的冬霜裹挟，透露寒冬已至的迹象。
不必掐算着日子，只需在巷道间闲逛，总能逢见某户人家着手制作糯米红酒。木盖一掀，蓬蓬的热气霎时化作青白的烟火，糯米的清甜香雾便温暖了寒冬中孩童凝滞的味蕾。
家家户户齐备酒缸酿酒，有如泡茶饮茶般成为闽北乡间的要事。
通体赭红的瓦缸，形似纺锤，恍若怀胎操劳的妇女，光阴剥去其光鲜的釉色，平添几分深浅划痕，却叫它以数月的孕育，滋生出味甘性温的好酒。沉默的酒缸沉默地伫立在墙角，木盖上放置的，是未食尽的糖糕、瓶瓶罐罐的腌菜和叠放着的玻璃酒杯，覆盖着的塑料纸上，积蓄了薄薄的灰。幼时，最期待的就是外婆整理净木盖上的杂物，父辈躬身扛起积灰的酒缸，将其送至院内慢慢冲洗。对我们而言，那是即将要品尝到香甜清爽的糯米的信号。
上捧下按间，圆润饱满的糯米粒绸缎般扬起又落下，涤荡出微浊的水纹。轻轻捞起，冲洗铺干，在木桶里堆砌出一座米山，外婆泡胀的双手握着木筷，在山体戳了些洞，将木桶抱起，放置在烧开热水的大锅中，盖上木盖静静等待。小辈按捺不住馋食的心，呼唤着父亲快快添火，细嗅着火焰燃烧中木桶迸发的香气，看着锅中滚滚的气泡，仿佛软糯清甜已于腹中。掀起木盖，滚滚白雾湿润了一方空气，木桶中盛满的是润白米粒。
蒸好糯米的首要之事并非酿酒。
外婆催促我们将新制的糯米送给邻家品尝。我们手捧小盆糯米饭，腼腆轻叩邻家的铁门，见着邻家阿婆满怀笑意推门而出，不好意思来要这糯米，便瞧着外婆轻搂阿婆手臂，拍拍她的肩膀，“糯米吃了酒还在。”二人相视一笑，阿婆点头道谢，转身从家中抓取一把糖果，塞入我们的怀里。
“糯米吃了酒还在”，偈语般的博大体量时常困扰少年的心，在孩童公式化的思想中，原料的减少只是单纯的减法公式。望着木桶里被舀出的糯饭，“为什么饭少了酒还不会少？”是我们常挂在嘴边的困惑。父辈们却总是对此笑而不语。
送完糯米，酿酒的功夫倒是刚开始。
将红曲米倒入洗净的酒缸，注入凉好的开水，拿起一旁放置的长条木棍搅拌碾碎，明艳的红浸染缸内，空气中泛着微酸的涩味。支离破碎的红曲残渣，和着凉水黏附在木棍底端。外婆将篦子上微凉的糯米分块丢入缸中，就着木棍缓缓搅拌，洁白的糯饭混合细碎的红曲，好似新出炉的八宝饭。盖上透气的竹篮，等待着它的发酵。咕噜涌起的气泡将混合的红曲糯米浮到缸口，此后便是日日的搅碾。
静心的等待足以酝酿出一坛好酒。
寒冬储缸，历时冬春的更迭，岁寒压抑着发酵的速度，扑哧作响，气泡催生出透红佳酿。天气转暖，将缸里的红酒倒出，分离了酒水和酒糟，数月的沉淀让其变幻为清透嫣红的模样，浓郁的酒香，萦绕在整个居室。
一个小巷，一排小街，一座小镇，陆续地开酿，陆续地发酵，陆续地开坛。此时，若你在长街上闲逛，路过你的，是提溜着大大小小塑料瓶桶的老乡，澄澈幽红的老酒在透明的瓶子里轻晃，不知送往谁的住处。和姊妹在田间打闹玩耍罢，返回家中，摆放烛台的木柜上，大大小小几瓶老酒整齐地排列着。那时的我，倒是才了解道那句“糯米吃了酒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闽北，糯米红酒远不止于浅饮佐餐。
过滤出的酒糟，色泽深红，带有浓厚的酒味和甜意，是外婆做饭时的添香佐料。柴火燃旺的大铁锅，“刺溜”的油沿锅壁滑下，丢下剁碎的蒜末爆炒出香味，放入切段的泽泻，翻炒均匀后舀入酒糟，锅铲起落，那惹眼的红渗入泽泻碧绿的茎干，牢牢锁住那鲜意。
唇齿间的脆，溢出的汁，酒的香，菜的甜，那是在异地也让人魂牵梦萦的乡味啊。酒糟腌鸭蛋、酒糟甜腊肠、酒糟炒田螺，酒味的清爽冲淡肉质的油腻，糯米红酒在烹饪上，效用不下佐餐。
清明祭祖，糯米红酒是少不了的。
斜风细雨，道路泥泞。竹篮里装着饭菜和红酒，携带着祭祖的酒杯和香烛，我们顺着土坡爬上墓地。荒郊的野草高及人腰，烟雨朦胧中盛开着一树火红的杜鹃，与对面的茶山遥遥相望。旁边的空地上燃烧着草纸，黑色的纸屑在空中飘荡，火的光热扭曲了空气的流动。
“来敬酒。”，外婆满上一小杯盏的红酒，在碑前慢慢倒下。从长辈到小辈，深深浅浅的酒痕，掺着雨水，没入碑前的泥土。无声的寂，只有漫山的茶绿，星点的花红，默默附和着酒香、人意。每年的糯米新酿，依托着生人的祝愿，遥寄天国一抹挂牵。
一缸老酒，以其味甘性温，适于酣饮，融入一方饮食习俗，成为他乡游子难舍的乡味，又以其数月的等待与酝酿，被赋予人间的温情。
糯米红酒，之于闽北人，是习俗，是乡味，是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