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师者》——“承志文艺奖”2022原创文学大赛优秀奖获奖作品

作者: 文学院2020级中国语言文学专业学生 何令   来源:党委宣传部   发布时间:2022-09-26    浏览次数:

《师者》(小说)


何令


本文系“承志文艺奖”2022原创文学大赛优秀奖获奖作品



楔子

“汪翔,你怎么回事儿?这才开学几周呀,你又打架,是手痒还是皮痒?”

“老师,这次没打成……”这个没打成让霍君君忍不住笑了笑,完了又示意学生往下说。“老师,是误会,八年级的那个男生说我走路太冲,撞了我,我刚想推回去,就被保安看到了。”汪翔个头不大,长一张娃娃脸,眼睛大而亮,像个五年级的小学生。明明是机灵可爱的模样,就他偏着头双眼朝上一瞟这个动作,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讨打味儿。霍君君严重怀疑这娃儿看多了那种妖风阵阵的“校园剧”、“青春小说”,走路都是模仿校霸校草风。

“他说的是真的吗?”霍君君问那个一起被抓进办公室的“八年级男生”。

“差不多,但我不是故意撞他的。”

霍君君心想,没关系,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呢,你是故意的也正常,嘴上却严肃道:“既然说起来是误会,那你看,我是不是也没必要请你的班主任或者家长来了呢?”

“老师,不用了,我向他道歉。”

“嗯,很棒啊,果然是八年级大哥哥的样子,我看也不用向他道歉,你带着他去,卫门处保安叔叔说明情况就好。”

“谢谢老师。”

“不谢,以后不要总是制造误会就好了,去吧。”两个不把自己当小孩的小鬼头还没完全走出办公室,霍君君就连翻了两个白眼。第二个白眼还没恢复正常,旁边的林老师发言了:

“我说小霍,你们班这个汪翔可真得好好收拾收拾了,课上课上老接话,课下吧,他不招这个就惹那个的,现在不让他服帖了。初二可难管哟。”说话的是林燕,七(11)班班主任,也是霍君君七(10)班的数学老师。霍君君不露痕迹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嗯嗯,林老师说得是,是应该对学生严厉些,您也是有经验的老教师了,我可得跟您学习。”霍君君说到这里习惯性看了一直默默“看戏”的向小苒一眼。向小苒还没来得及接话,林老师自己又接了过去。

“学习可说不上,也不敢当。只是现在对学生严厉严格是必须的,可能现在管得严点,他们不懂事会恨你会在背地里骂你,可是有一天啊,他品悟过来了就会在心里感谢你的。”

向小苒轻松地说:“谁要他们来自猴年马月的感激啊,这师生一场,一切情感最好还是当下了结的好,无论是怨恨啊爱戴啊,都别谈什么未来。”

这台拆得也并不过分,所以她准备再加大点力度,务必要拆出水平与风格:“林老师说得倒轻松,您可是咱学校出来名的‘不敢动’啊,您自己不碰学生一下,哎呀,不是不碰是想碰不敢碰,想管又怕事!现在又来教霍老师严厉管教学生,恐怕这口是心非的教学心法也没啥效果。再说了,您班上比汪翔厉害的角色可不少,闲着没事也抓两个来收拾收拾哈。”

林燕平日最怕的就是向小苒一张嘴,这被她夹枪带棒一顿好呛,也只得尴尬辩解:“现在的形势,也不仅仅是我不敢动学生嘛,哪项法律法规不是这样规定的?”

上课铃响起,办公室这小戏台也散了。林燕巴不得赶紧走出向小苒的“嘲讽圈”,第一道预备铃声一响人就跑得没了影。霍君君拿着书本、教案走到门边,回头对向小苒说:“感谢壮士出言相助,只是吧,林老师也是辛勤而用心的好老师,向老师的话,有点损了。也许你我,都不曾了解这位老师。”

“什么样的老师才算是好老师呢?”这向小苒也不是很懂了。

那么多的法规条例和文件规定什么样的老师是好老师,那么多的专家教育家试图教老师怎样做一名好老师,那么多的家长关心自己孩子的老师是不是好老师,整个社会都在自由而随意地评价什么样的老师是好老师。可是什么样的老师才算是好老师呢?

好在这个问题向小苒也并不是很想懂。有些人是时间太多了才会考虑那么多顾及那么多奢求那么多。教育,不能简单点?老师开心教,学生开心学不就好了吗?

一、林燕

锦州镇是J市西北部的一个小镇子,四面环山,算是云贵高原上海拔较高的小镇了。这里冬季和春季挺有些高原风骨的,整天里风呼呼吹。冬天冷风吹吹起落叶吹走鸟雀,春天暖风吹吹起狂沙吹开花树。所以春冬二季这里天气也格外干燥。夏、秋倒是不错,夏日晨晓,山里林间云雾缭绕,浮浮沉沉,恍若仙境;秋天天朗气清,风从路旁高大的攀枝树间掠过,那才叫秋高气爽,偶从苍翠青松下走过,还会遭遇噼啪砸下的一阵稀疏松籽儿。

林燕是2006年的初秋来到锦州镇的,她是锦州镇的第一批特岗教师,也属于全国第一批特岗教师。那时候,他们一行十二个不同学校的大学毕业生初到锦州镇,也算是青春正好斗志昂扬吧,多数人都是想在锦州中学洒一把热血的。如果说这批特岗队伍里有那么一两个人在锦州中学待了两个月后便开始琢磨离开了,那第一个打心里嘲笑这些人吃不了苦的绝对是林燕。

林燕本身就是J市人,父母在服装批发市场门前卖烧烤和豆花饭,后来生意不错,在附近租了个门面。那是林燕上初中时的事了,在初中之前,她也是在老家镇上读的小学,对这样的小镇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如此一来,年轻的心里那种想要帮助这里的孩子“走出大山”的愿望就更强烈了。

也许因为他们是第一批特岗教师,本身带有一定的光环,也许是锦州中学刚搬了新校区,需要一个崭新的面貌。总之校长挺支持他们的各种教学创意和突发奇想的。

就半年的时间,李吉的文学社就办得挺像那么回事儿了,还出了第一期校刊,教师的教学随想、小诗、书法作品与学生稚拙却有趣的作文、读书心得相映成趣。锦州中学那几期叫做《岚风》的校刊,在多年以后,林燕还保留着,看着看着封面,她就会想起自己二十几岁时的模样:每天清晨看着大山里的晨雾和山风漂浮缠绕,心中总充满着希望眼里总闪耀着光芒。岚风,是来自大山里的风,是青春和梦想的风。

除了文学社,不论学科,不管男女,不计较能力大小,他们十来个人还相互支持办了一个英语角、一个书画社、一个舞剧团和一个趣味数学班。一个镇上中学的孩子,能有多少见识和能力呢?但是他们相信聊胜于无,他们相信一切会越来越好,他们相信星火微光的力量。

什么是教育?真正的教育在哪里?在听到孩子们磕磕巴巴却又无比认真地读英语的时候,在看到小女孩用不标准的握笔姿势画出一个苹果样的番茄的时候,在一群孩子为了六一节到中心小学“公演”而自发排练的时候,在越来越多的孩子开始到图书馆借阅《趣味数学》的时候……那些时刻,教育似乎都在场。

他们十二个人中,除了林燕,还有四个女教师:蒋梅、吉玲、黎云、陈晓霞。林燕和陈晓霞一间寝室,其余三人本来可以分住两间,但是单独住的人觉得冷清,便加床三人住一间了。女教师的宿舍就是学校女生宿舍的顶楼(三楼)隔出来的三个小单间。

陈晓霞性格温柔,没什么脾气,从不和任何人争论。林燕就不一样了,风风火火,能用动手解决的问题绝不用嘴,能靠吵架吵明白的话绝不讲道理。所以教体育的两位男老师也会请她代课。可凶归凶,学生还是很喜欢她。不仅是因为她数学课上得好,更是因为她对学生是真心好。

锦州中学的住校生一周只能洗一次热水澡,平日里只能晚上拿着保温瓶去食堂打热水洗漱、洗脚。可是男女加起来也有两百多个住校生,要排队打一壶真正的热水是很难的。发现这个问题后,林燕每天晚上都会自己在宿舍烧水送给学生,在她的号召下,其余四位女教师也会在晚自习后烧开水等学生来取。这股“热水风”甚至影响了男生宿舍的老师们。不知什么时候起,“林女侠”这个称号便在学生中传开了。

林女侠给七七班的黄小虎买了一箱泡面,黄小虎都感动哭了;林女侠周末的时候去杨春花家家访了,听说给了杨奶奶两百块钱;林女侠亲自给爱哭鬼曾前前补裤子,但是好像不小心把裤腿都缝上了哈哈哈……就在林燕“声名大噪”之时,陈晓霞遭遇了她短短的教学生涯中抹不去的一大耻辱。

晋淙,八年级二班的混世魔王,一个短发女生,身材瘦削,算了,还是称她为混世魔女贴切些。小魔女天不怕地不怕,和别人打架就是在拼命,谁要惹了她,不管男生女生,她出手就是一阵肉搏,撕拉啃咬踹,活像疯狗。她倒也不是天天都要打架时时都要去惹是生非,只是说遇到问题和矛盾她多半靠打架来解决,因此也没什么学生招惹她。

八二班的班主任老李也给各科任老师打过招呼,说对这个学生,可视而不见视若无睹但切不可教之导之爱之管之企图改变之感化之。倒不全是老师不负责任或者怕她,而是学生妈妈开学初就表明了自己的心愿,送孩子来学校就是尽监护人的责任与义务,初中一读完,学生自己外出打工养活自己,没什么商量的余地。最后晋妈妈好心提醒老李,只要晋淙不打架,就是最好的教育。几次切身体会晋淙打架的麻烦之后,老李打心里认同了晋妈妈“只要晋淙不打架,就是最好的教育”的十四字教育箴言。

千防万防,老李偏忘了将“十四字教育箴言”传授给陈晓霞。陈晓霞是这个学期才来上八二班思品课的,那么温柔恬静的老师,说话温声细语,行动弱柳扶风,就是书里走出来的半个林妹妹,说“半个”是因为林黛玉吵起架来那个伶牙俐齿穿枝拂杨刀刀见血的功夫,陈老师半点没学到。这样的老师,一不小心就被老李给忽略掉了,他觉得世界上最不可能触怒晋淙那座小火山的就是林黛玉,不,陈晓霞老师。

那节思品课,晋淙突然没有了埋头鼾睡的兴致。陈晓霞一连提醒了三次,她还是执意要和前后左右的同学讲话,且随便一开口声音就比陈晓霞的声音大。周围的学生也是惧于她的拳脚功夫,不敢不接她的话。

“晋淙,请你别再讲话了,话多成水。”

“老师,话多成水?哪里来的水?”听到混世魔女挑衅的语气,班上顿时鸦雀无声。

“你这同学怎么可以这样,我提醒你,是因为你讲话不仅影响自己也影响了别人听课。”

“老师,就你的声音,我不讲话,第三排以后的人怕也听不到!”

“你太过分了,出去,去找你们的班主任来。”

“去就去,”晋淙无所谓地走向教室前门,走到讲台边,她停下来。“陈老师,你不适合做老师。”

陈晓霞已被气到颤抖,她半抬起右手又放下用力攥紧了拳头。可那个抬手的动作,刺激到了晋淙,就一秒钟,小魔女本能地向前一步走上讲台,伸手便给了陈晓霞一耳光。陈晓霞蒙了,脸色苍白,眼泪大颗滚出了眼眶。班长在晋淙离开座位的时候就意识到情况不对,默默从后门出去请来了老李,但是很显然,老李来晚了一步。

现在林燕对床已经换成了黎云,陈晓霞离开了,在她和晋淙的事发生半年之后。那半年,陈晓霞走路时低头不看任何人,回到宿舍之后话也是特别少,林燕问几句她回答一句。她常常失眠至深夜,好不容易睡着了,还会做噩梦。

至于晋淙,回家反思一周后回来了,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给陈晓霞道了歉。其他的一切都没有改变,陈晓霞还继续上八二班的思品课,晋淙也照样在八二班的教室里睡觉。

林燕曾经问过陈晓霞,学校对这件事的处理她心里是否能够接受,她说:“校长当着全校的面批评晋淙,晋淙当着全校的面向我道歉,对我来说,都是二次羞辱。有些事情,看似能讲对错,但是永远说不清善恶。”那是她第一次评价一件事情,可悲的是,事件的主角是她自己,“但是,林燕,我不怪任何人。”

陈晓霞离开的时候,是2008年的仲春,他们一起来的九个老师送陈晓霞去街上坐车,本来的十二人之前已经考走了两个。村里人家的果树多已开花,一路上梨花白,桃花灿,李花香,杏花扬。林燕突然来了一种“应把春花赋予谁,为它值不值”的惆怅。陈晓霞随手采了一枝细细的野花,拿在手里流辗转动,她说:“可能真的是我,不适合做老师。”林燕红了眼眶,原来接受真相和现实比她想象中还要残忍。那一天,陈晓霞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自己往后的打算。

后来,听到陈晓霞因为患抑郁症拖垮了身体的时候,林燕自己也正处在一片混乱之中。后来,听说陈晓霞在2009年秋日某个夜晚在难产中死去的时候,林燕已经被下调到了锦州镇的一个村小。


2009年的夏天,锦州中学九年级七班的黄小虎和两个辍学生到苍山水库游泳,被溺死了。

那是中考前三个周左右,是“5·12”汶川地震发生一周年的日子。早上全校师生还集中操场进行了降旗默哀的悼念活动。中午林燕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是母亲突然犯病,让她回去一趟,她匆匆向校长告了个假走了。只是林燕在晚上八点接到学校的电话时,听到的已经是黄小虎的死讯。当时林燕正守在母亲病床边,她特别想哭 ,不是因为校长在电话那头焦急地痛骂了她,而是她无法接受人命的消逝是那般轻易而不着痕迹。但她怎么能哭呢?第二天凌晨六点,她安抚好母亲,交代了还在上高中的弟弟几句,又匆忙赶回了学校。

和她想象的一样,办公室里一团乱,黄小虎的父母回来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们,在此之前,林燕见到的家长都是孩子的爷爷奶奶。黄小虎的爸妈和大多数农村父母一样,像树桩一般朴实粗糙。黄爸爸一脸心烦意乱不知所措,黄妈妈哭个不住,那种不知所求为何的哭声,凄厉异常。林燕忍住泪水,定了定心神,走到黄爸爸面前,想要与他握手,她伸出的手并未得到回应,黄爸爸犹豫了一下,不知是不习惯还是怎么的,他并没有握手,只是苦着嗓子对她说了一声:“林老师,你好”。

就这个林燕本该习以为常的问候,还是让她哭出了声:“家长,对不起,我……黄小虎……”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只是,真的感到很抱歉,那是一个调皮的男孩子,能用左手打一手漂亮的乒乓球,她的姐姐黄小凤也在九七班,人特别乖巧,成绩也不错。知道他们是留守儿童,一个星期的生活费只有三十块,她有时候会给他们买一箱泡面,姐弟俩每次都要留下几包,周末的时候带回去给爷爷奶奶和弟弟小龙。那是生命,十三四岁的生命,不能用任何语词来修饰,也难以用任何想象来定义的生命。生命啊,就这样没了,林燕能说的,除了“对不起”还能有别的什么呢?

林燕不知道她是怎样恍恍惚惚陪着黄小虎一家人办丧事,送装着他躯体的半大棺材入土的。然而她记得黄小凤几乎全程都在抓住她的手,她反复对林燕说“老师,不怪您。”“老师,小虎太调皮了,经常偷偷去游泳,谁都说不听。”“老师,我会给爸妈说明白的,不怪您不怪您!”女孩忍住哭腔劝慰老师的样子,足以刺痛每一个人的心。

这朴实的一家人,他们会伤心会难受会去学校哭泣会拒绝和老师握手,但是他们没有讹林燕也没有死缠烂打,这是世界上最深沉的善意,也是支撑林燕此后无数个艰难时刻也未选择放弃教书的力量源泉。学校、黄小虎家和林燕共同出钱安葬了黄小虎,林燕另外请校长给黄家五千块钱,他们家坚决不要,只告诉校长林燕是个好老师。

如此,在林燕带的第一届学生距离中考就两个星期之际,她被调到了锦州镇下辖的一个村小——黄泥小学。上课期间没有清点学生人数,没有及时追踪学生去向,作为班主任,这是她的失职,她没有立场辩解什么也不想辩解什么。她知道,世上的事,看似偶然,其实就是必然。就像晋淙之于陈晓霞,又比如黄小虎一家之于林燕。教育哪有那么简单,那是关涉人心人性的事啊,而指关人心人性的事,哪一件不是让人类困惑和论争的终极命题。

2009年锦州中学300多名学生参加中考,有29人考取县一中,41人考取县二中,还有考取其他高中的学生若干。在这之前,锦州中学每年考上高中的学生少之又少,能上一二中的那更是屈指可数。中考大捷这一份锦州镇的荣耀,大半应该归功于那批年轻的、喜欢在锦州的风沙里穿白衬衫的特岗教师,锦州镇了解一点教育实情的人都这样说。

身在黄泥小学的林燕听到这样的评价,第一感觉自然是与有荣焉。三年的热情付出,三年的倾尽心力,就算不说别的,也是三年的青春啊,一朝挂果,被贬的小果农也是有资格与有荣焉的吧,所以,这当然得庆祝!说干就干,她当天就去村子的小集市上买了一只鸡,心里盘算着请黄泥小学的“大厨”黄训青炒了庆祝。


本来林燕还打算把买来的鸡炒好,多煮点饭就邀学校所有教师都来她的居所吃饭呢,可才四点四十分不到,黄泥小学的老师们差不多都回家。四点半一放学,除了做值日生和一些贪玩的孩子,学生也走得差不多了。也是,这是农历八月的农忙时节,学生和老师回家之后都还要帮忙秋收的。所以现在她饭也没必要煮太多了,教师宿舍里,除了黄训青老师和校长一家三口,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她跑上三楼告诉校长傍晚一起吃饭,又慢腾腾下到一楼来煮饭。

黄泥小学一共有十二个班,十几位教师,其中还有四位是代课教师。除了校长是另一个镇上的人,其余教师家都在附近。准确说来,连黄训青也算是本地人,真正算是他乡人的,就剩林燕了。

来这边两个月了,林燕还是不太习惯。在锦州中学的时候,学生也是四点半就放学了,但是放学后他们还会定时组织学生参加他们小社团的活动,活动结束了,师生一起去食堂吃饭。吃完饭和黎云她们几个散散步、打下乒乓球或者看男教师和学生打篮球,晚自习的时间就差不多到了。一天下来,日子十分充实。而在黄泥小学,早上八点半上第一节课,下午四点半放学,还不上晚自习。那放学后的小半天光阴,就那样白白浪费了,徒然虚耗,毫无意义。林燕是急性子的人啊,这样闲的时光,简直将她磨出了病。

校长还好,整日都有事忙,也常常外出开会什么的。黄训青老师,似乎天生就为了过这样的日子而存在的。那年他27岁,比林燕大三岁的样子,但是要论行事风格的话,估计得老林燕几十岁。他一个人无偿承包下了学校花池花坛的修剪工作,还在教室宿舍后面开了一块地,一半种蔬菜一半洒各种各样的花种。一放学他就去侍弄花草、或者为蔬菜蒜苗们除草松土。有时候也会到山里找木材来做拐杖,削直、打磨、雕刻、上漆……啧啧,他雕刻在拐杖上的那些小动物,也算是入木三分、栩栩如生了。手艺是好得没话说,但这不妨碍林燕嫌弃其“优雅闲适”的老年人生活。不过说起来,要没有这个“老年人”,林燕或许早饿死在黄泥小学了也不一定。

刚来黄泥小学的那天,林燕分得了一间小寝室,如果学校有食堂,那间斗室也是可以住得富余的。问题是黄泥小学没有食堂,住宿的教师得自己做饭,办公和睡觉在那小屋子里显然已经足够了,做饭?烧炭火做饭?天方夜谭!隔壁黄老师见林燕可怜,便主动与其共享了他的厨房。刚开始吧,是厨房共享,可是没出两个星期,就变成了黄老师的厨艺共享。烧一个人的菜要花费时间,做两个人的饭花费的也是一样的时间,黄老师也就默许纵容了林燕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饭友。

不是林燕懒,主要是黄老师做饭好吃,这才让林燕有了不能浪费黄大厨才华的善良愿望。拿今天这一道青椒鸡来说,林燕觉得黄大厨的手艺已经大大地超过了她亲妈的手笔。黄训青在案板上切青椒,她在水龙头边淘米:

“黄老师,你想过回Z市重新找一份工作吗?”黄训青是Z市的人,因为外婆家在黄泥小学附近,父母工作忙,他从小在外婆家长大,小学五年也都是在黄泥小学上的学,黄老师说他们上学那会儿黄泥小学还只有两栋漏雨的老瓦房呢。大学毕业后在省外一家公司工作了两年,听闻外婆病重,他便辞职来黄泥小学代课,主要就是为了照顾外婆。

“如果有一天外婆不在了,我可能就回去了吧。”他手上切菜的动作顿了顿,问林燕:“那林老师呢?想没想过离开这里,离开锦州镇,去找一份别的工作?”

“暂时没想过,这几年我觉得教书也挺好,再说除了教书,我好像也不会做别的事了呀。有时候想想黄小虎的父母那样善良的农民,想想锦州镇这样的地方也可以有几十个学生考上县重点高中,其实在村里乡里教书也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对不对?”

“对。”

“对,只是,我不知道如果往后再遇到黄小虎溺水这样的事件,我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再遇到类似的事情后,我还有没有勇气继续教书。我一方面觉得黄小虎的死和我没有必然联系,另一方面又觉得如果那天我在学校,如果第一时间发现黄小虎不在了就设法寻找,结果也许会不一样。听说黄小凤考了年级第七名,如果黄小虎去参加中考呢,他又会考出怎样的成绩?”林燕长叹气,甩了甩手上的水,把电饭煲放到桌上插好了电。那边黄训青的食材也已入锅,他熟稔地盖上压力锅的盖子,将锅轻轻放到火炉上。

“还得等半个小时左右呢,去园子里看看花吧。”林燕擦手跟着他一起走出了门,走过楼道,左转,再往前走不多远就到了那个小园子。夕阳洒在那略显寒碜的园子中,八九月的菊花开得最是烂漫,它们在夕阳余霞中扬着脸,让人觉得那姿态是在对培植它们的主人致意。黄训青指着两个羸弱的花苞,扭头对林燕说:“你看,前不久你打赌说那两个花苞会先开花,现在怎么样,受到害虫的侵害,它们永远也不可能开花了。反倒是这些之前长势不行的花苞,开出了美丽的花朵。”

“还真是,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到。”林燕认真辨别了一下,果然是她之前说过的两个花苞。

“我自认为照料这些花苞已经很用心了,但还是无法阻止害虫对花的侵害。有时候,很多事情我们是无能为力的,更别说要做到尽善尽美了。无论做什么事走什么路,但求无愧于心罢了,是非真假,善恶美丑,谁说得清呢。”

陈晓霞、黄小虎、晋淙、自己……过去的事情说不清,未来的事更加说不清。

“到那边去采点芫荽和小葱吧,马上可以吃饭了。校长家小朋友可能都饿了吧。”

“好。”

……

也就是第二年吧,黄老师和林老师结了婚,黄老师给的喜糖霍君君有幸也吃到了两颗。后来到锦州中学上初中,听奶奶说林老师被一个学生的爷爷打过一耳光。为什么会被打?具体原因奶奶自然并不能说清楚。等到上了高中,霍君君再打听起黄泥小学老师们的情况,得到的消息是黄老师的外婆走后不久,两位老师离开了黄泥小学。

霍君君怎么也没想到,时隔九年,当她也成了一名教师,竟在J市三中遇到了林老师,还与她搭班合作。只是,林老师似乎已经不是她印象中的林老师了,到底还是岁月、经历和现实合谋塑造了一个人。不过那又怎样,难道这样的林老师就不是好老师了吗?


二、梁尚贤

G省现代教育发展史将永远铭记:2006年年末,持续6年艰苦卓绝的G省“两基”攻坚最后4个未达标县Y县、H县、Z县、W县,一举通过省级、国家级验收。G省“两基”攻坚达标实现100%……”

看到这篇题为《走向新未来一一G省“两基”攻坚达标纪实》的报道时,梁尚贤还在省医院病床上。他把没看完的报纸半折放到床头柜上,内心苦辣酸涩一齐翻涌,说是五味杂陈,似乎甜的感觉却是怎么也提捻不起来。“两基”攻坚,这绝对算是梁尚贤平凡的一生中最轰轰烈烈、坎坎坷坷、坑坑洼洼的一个词。

1968年梁尚贤出生于GH县望川镇。1976年朱德同志、周恩来同志、毛泽东同志先后逝世,唐山大地震爆发,“四人帮”被粉碎,那一年,梁尚贤正式进入小学学堂。1986年,梁尚贤高中毕业,到望川镇溪水村做了一名代课教师。1998年,赶上民办教师转正政策,梁尚贤成为一名正规的人民教师,同年递交入党申请书。2000年是千禧年,梁尚贤成为中共正式党员,也是那一年,老校长退休,他成了溪水小学的代理校长。2004年,梁尚贤主动申请调动,如愿来到望川中学。也是从进入望川中学的那天起,梁尚贤开始与“两基”结下不解之缘。

2006年元旦前夕,躺在病床上追忆往昔的梁尚贤深切体会到,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一切可以用大年份罗列出来的生活,都是平顺的生活,而那些真正刻骨铭心波澜簇生的日子,在记忆中总是毫厘毕现。

20049月,梁尚贤正式进入望川中学工作,他上两个班历史课,其次便是全权负责“两基”工作。“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基本扫除青壮年文盲”。怎么普及怎么扫除?一是追回失学、辍学的7岁至15岁适龄儿童和少年,另一个是利用周末和假期办扫盲班。总之,这两件事都得靠学校老师发力。

12月份得迎接“两基”省检,可是望川中学失学、辍学的学生有多少梁尚贤都搞不清楚,问教务处,教务处也是模棱两可报不出具体的数据。没办法,梁尚贤咬牙切齿跺跺脚,开始拿着学生七年级入校时的报名信息一个班一个班去对应人头。一个星期后才勉强统计清楚,望川中学七年级至九年级流失学生共37名:溪水村5人,海子村4人,光复村4人,桃源村5人,坝子村5人,民兴村4人,塘水村6人,富全村4人。

名存人不在,这些人是怎么离开学校的什么时候离开学校的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学校?不,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这不重要!当务之急是怎样将学生找回,让其人与名合体,继续接受九年义务教育!请示、开会、商讨……最后校长决定每周周末留一部分教师负责扫盲班教学,其余全体教师到各村走访,务必要尽最大的努力劝学生返校。

因为在溪水小学工作过很多年,梁尚贤和另外两位老师负责走访溪水村。拿着学生姓名信息,先到村公所询问住址,再在村长家大崽子的带领下进村窜巷寻找目标。这一路越走梁尚贤越忐忑,他知道要将学生劝返实在是一件大难事。

他们来到周祥家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家门口编竹篓,三个小孩守在他旁边,大一些的小少年在跟着学习,另外两个孩子好玩似的给二人递竹片。

“请问是周祥家吗?”

中年男人疑惑地看着梁尚贤点点头,他左手边的少年眼里却充满警觉。

“你好啊,我们是望川中学的教师……”这边王老师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周祥啪一声扔下手中竹片和半个小竹篓,撒腿就跑,把迎面抱着几棵白菜的周妈妈撞得踉跄了两步:“周祥砍脑壳的,你是屁股着火了,灭头灭尾跑啷个鬼!”

周爸爸瞪她一眼:“人家学校老师来找,你说他跑啷个鬼?”

“哦老师啊,老师等下,快过来坐,请进屋坐。”

“谢谢大姐,不用了。”王老师摆了摆手,梁尚贤却接着说:“不进屋了,坐外面就好。”

周妈妈一听,忙几步进屋放下白菜,招呼两个孩子:“圆圆,小海,快搬几个凳子出去给老师们坐。”

“哎,好!”周祥跑开后就一直忍住笑声的小女孩带着弟弟进屋搬来了三个木凳子,大大方方抬头对梁尚贤他们说:“老师,请坐。”

梁尚贤忍不住摸摸孩子的头:“小朋友叫周圆圆啊,你真乖。”

“谢谢老师!”她开心地拉着弟弟退到父亲身旁,梁老师看着周圆圆露出赞许的眼神。接着又对梁爸爸说:

“家长,周祥为什么要跑啊?他好像很怕我们。”

“老师,对不住,周祥不是怕你们,而是怕学校。这娃儿不晓得是咋个回事,从小就怕上学。以前我们不懂,告诉他实在不想读也要读完小学。他老早盼着小学毕业可以不去读书。”周爸爸一边答话,一边仍未忘记灵活编插拉动竹片,“可现在不是九年义务教育嘛,家里送他去望川读初中,才一个星期,回家就硬是不去学校了,说是死也不去。这娃儿性子倔,我们也不敢硬逼着他去的。”

小杨老师疑惑地看着梁尚贤:“梁哥,会不会是在学校受过什么大的委屈?或者被欺负?”

“老师,我哥不是因为受欺负才不读书的。”这个时候的太阳已经格外耀眼,圆圆两手搭在眉间半眯着眼看向小杨老师,“他喜欢养牛放牛、种地种菜,到学校去也放心不下他的大黑、大黄、花花还有地里的庄稼。”

“那圆圆你呢?”

“我喜欢上学,也喜欢学校和老师,我要一直读书!”

梁妈妈端了一小竹筐核桃出门来,笑着看了女儿一眼:“老师呀,我家周祥不愿意去学校读书,但是这个姑娘倒是读得去书,年年都考年级第一嘞。”周爸爸不轻不重瞅了周妈妈一眼,她笑着收了话头,请三位老师吃核桃。

梁尚贤不客气地拿起筐里的小铁钳夹了核桃递给王、杨二位老师。半晌又对圆圆说:“圆圆,你能把哥哥找来吗?就说我们不逼他回学校。”

“好!”小姑娘欢快地小跑着去找哥哥,弟弟小海也跟着撒腿跑了出去。

没过几分钟,周祥回来了,他磨磨蹭蹭,还是很犹豫,始终不敢靠近梁尚贤他们。

“躲哪样躲你!过来,来老师这边,不懂事的娃儿!”周爸爸生气地吼了几句,他终于站了过来。

“周祥啊,别怕,你过来。”他又走近两步,“你怎么不去学校呢?”

他抿着嘴,黑色明亮的眼睛盯着梁尚贤,不说话。

“是学校老师不好吗?”

摇头。

“那是学校同学不好?”

还是摇头。

梁尚贤停了一会儿,又问:“大黑大黄和花花是狗的名字吗?”

“不是,是牛,他们是一家三口!”他赶忙解释。

“有一天它们被你爸爸卖了呢?或者老了死了……”

“不,大黑大黄年年帮我们家耕地翻地,爸爸不会卖,我会好好照顾他们,他们不会死。”

“我们不带你回学校,你在家里做些什么呢?”

周祥开始慢慢放松下来,眼神也显得更加明亮和坚定:“照顾花花他们,帮爸妈种地,帮我爸编竹篓。还可以照顾小树苗,我们家有个小果园,种了梨树桃树苹果树。还可以种各种蔬菜,我十岁的时候爸爸就给了我一小块地,我想种什么就种什么,现在集市上的菜籽种类很多,各种季节的都有,我每一种都想种!”

“但是如果你读书的话,以后会更有知识,会认识更多的菜种谷物,会了解更多的种植养殖方法。”听到读书二字,他又不自然了,小声而勉强地回答:“小学老师教的字我都认识,学校图书馆角落里的那些关于种植和养殖的书我也读得懂。”

周爸爸叹了口气:“唉,可能是我在他小时候就带着他种地的原因吧,这孩子就是这样了,也是做农民的苦命。”

“爸,农民有什么不好,没有农民其余的人吃什么?我就是想做一辈子农民!”周祥说这话的语气,无比坚定无比热忱,三位老师都吃惊得晃了晃神。周圆圆和周小海看着哥哥只是笑,那笑意说明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哥哥说类似的话了。

周爸爸又无奈长叹一口气,这时,周妈妈出来请大家进屋吃饭。周家有一幢老瓦房和两间小平房,他们吃饭是在小平房里。屋里一面墙壁上贴满了奖状,上面几乎都是周圆圆的名字,除了两张周小海的,可以看出来周小海是刚上一年级,而周圆圆读四年级了。

“一家都是好人,三个孩子都很聪明,包括周祥,只是他为什么会不愿读书呢?是在读书之前就找到了自己觉得比读书更有趣的事吗?还是因为我们的教育满足不了他独特的兴趣或者说禀赋?”“两基”攻坚走访的第一个周六,梁尚贤带着这些疑惑从周祥家走出来后,又继续走访了两个辍学生。


走出周祥家,梁尚贤才发现村长家的儿子带他们找到周家就已自个儿回家。他们没办法只得按照表册中学生的家庭住址一路走一路问。之后他们又走访了赵传和柳彦军家。

虽说走访的三个人都住一个村,但望川镇山多路远,就这三家也都是一路跋山涉水、翻山越岭。走访完第三家,已是四点多钟,梁尚贤他们还得赶回溪水村集市坐班车回镇上。溪水村一共就两班车往返镇上,一班早上八点半发车,一班下午五点半。

上车没多久,小王和小杨打起了盹儿,溪水村到镇上是盘山绕水的坑洼土路,车一路颠簸不停,这俩人还是睡着了,说明是真累了。梁尚贤也满身疲惫但却无睡意。车沿河而走,夕阳斜照,照着反方向流走的河水,照着农历八月间成熟待收的玉米和稻谷,照着这辆行走山路间的中巴车。傍晚的河风与山风交杂着吹过,梁尚贤觉出微微的舒适与惬意,思维也在风中飘飞缠绕。

周祥是想做农民不想读书,赵传是沉迷于老虎机最终无心学习而辍学打工,柳彦军是上学期间偷别人东西被打断了腿在家养伤。就这三个人,有两个显然已经无法劝返了,另一个呢也还要反复对家长做思想工作。

赵传和所有梁尚贤见过的少年打工仔一样,染黄的头发,鲜艳的西装不伦不类,说起话来透出一种奇怪的浮夸。但是他最后说出的那番话又让人心生感慨:“老师,读书不是不好,我们也想过好好学习,可有时候阴差阳错走错了几步路,或者有的人天生就是听不懂老师的课,最后,我们选择放弃。既然如此,你们也不必强求。”

柳彦军似乎对自己的偷盗行为并没有愧疚,被打断一条腿好像也不足以给他多么深刻的教训。他说他腿好了就去学校,他并不想四处浪荡也不愿去打工,但是对于这样的少年学校又该怎样引导和教育呢?

梁尚贤靠着车窗望向车外,山脚到山顶,庄稼的生长态势由好到次递减,懂得这个特点的农民,常常是山脚种水稻,山腰种玉米和大豆,山顶种土豆和荞麦。农民因地制宜相对容易,教师因材施教似乎更难,但是如果教育没有针对性,像望川这样的落后地方,常常是挽留不住学生的,梁尚贤自嘲:就像山留不住水,逝者如斯。

回到学校汇总走访情况,每个村子的情况都差不多,一部分学生是认定自己读不了书,厌学恐学畏学,离开学校后最佳选择就是去外地打工;一部分是看别的同龄人打工回来有了一点钱,盲目跟风相继辍学。几个走访小组第一次走访回来全泄了气,所有人皆深知要将辍学的37人全部劝返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2004126日,“两基”省检小组如约而至,可几个月反复的走访劝返,最后回到学校的也只有6人。望川中学的教师没有周末,每一个有辍学的村子,他们走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户有辍学生的家庭的大门,他们至少敲了三次。每一个辍学生的走访记录都详细得令人发指,十几岁的人啊,其事迹记录的密集程度超过了古代帝王将相的传记。可是那又怎样,没人看什么记录,没有人会在意什么工作过程。数据会说话:望川中学辍学31人,严重拖了H县“两基”攻坚战的后腿!

校长被县教育局长约谈,具体谈了些什么梁尚贤只能猜测,不过望川中学负责“两基”工作的是他呀。梁尚贤特别自责,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哪点需要自责。校长从县城回来后并没有责怪他,只是无比疲惫地说了句:“没事,是我们用错了方法。”

那么,对的方法是怎样的呢?

第二年,也就是2005年检查到来前两个周,望川中学的老师们一个个村子通知辍学生家长:在迎检周辍学生必须回学校上学,迎检期间学生住宿和饮食由学校统一承包安排。百般忙碌千般辛苦万般哄骗,最后还是有三个学生没有回来。又一次,望川中学拖了全县后腿!并且这一次检查组明确指示,不仅是从望川中学流失的学生,就连在小学时就失学、辍学但是学籍属于望川镇的学生,也必须追回!

那以后大半年,梁尚贤一边巡视青壮年扫盲班的情况,一边继续安排组织走访劝返,另外还不时到各个完成省检验收的学校学习经验。他不能抱怨也没有时间抱怨,总之一句话:这些都是他的工作。但是这些工作除了扫盲班情况尚可,走访劝返小组的老师已经失去了耐心耐力,除了原来辍学的那批学生,半年来原本在校的学生也有十来个出于各种原因不来上学了。他辗转各校学习到的经验也都是些大而无当的空话,对“保证适龄儿童、少年全部入学”毫无借鉴意义。

2006年,梁尚贤差点疯掉,可惜还是差一点才疯,因为在这一年的六月,望川中学终于通过了“两基”攻坚省检。至于是怎样过了省检的,梁尚贤不想说,就算他不说,望川中学的师生也知道,望川镇所有人也都知道。

后来200612月份的“两基”攻坚国检时,梁尚贤不在场,他生病住院了,刚开始他一口咬定是肺癌,住院半个月后发现是肺积水,接着又住院观察、治疗了一个周。他还没出院,就得知了望川镇……H县……G省“两基”攻坚达标实现100%的大好消息。

望川中学的老师及校长都等着他出院,感谢他想出了那样一个应对“两基”的好方法。只是,他终究没有接受那份感谢,因为那不是他独创的方法,而是无数的学校都在心照不宣地使用的方法。还有就是,他没有选择继续做一名教师,而是走上了另一条道路。梁尚贤不会忘记,那一年他三十八岁,教书整20年。


周日清晨,若遇晴好,向小苒有沿河散步的习惯,走到河水尚清的上游,她就驻足看河水缓流,一副兀自思索的模样。走到澡雪书斋门前,她发现梁老伯在练字,不太重笔锋但看重转势,似颜体。看他专注,向小苒决意不打扰,转身欲离去。

“姑娘,既来之就进来坐吧。”

向小苒一讶然,停住脚步,果真又回身进了门。

“来听故事的吧,那天就知你会再来。”老伯笑着这么一说,向小苒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刮摸了一下鼻子。“自己搬个凳子坐,等我写完这几个字好吗?”

向小苒也不搬凳子,只是近去看他写字——历史的长河滚滚向前,个人比不上一朵浪花,或者不如浪花砸碎后的微沫,时代洪流中人何其轻微,顺水流方向前行吧。如此个人大可按自己的方式——奔——腾。

最后一笔落成,老伯又嘱咐向小苒自己去堆旧书的角落搬凳子,他收拾宣纸,进里屋拿来一把茶壶和两个茶杯,给客人和自己倒上了茶,便讲起了那个故事。他语调平淡,讲得波澜不惊,故事中人的种种选择,向小苒也能猜个大概,她唯一好奇的是当年他们在望川中学到底是用何方法通过“两基”检查验收的,因此待老伯讲完便直接发问:“老伯,我很好奇当年您用的应对方法到底是……”

“这个我真不太想讲,”向小苒还没问完,老伯接过了她的问话,低头缓缓拉开旧木桌中间的大抽屉,翻出一个泛黄的信封递给她,“你自己看看这封信吧。”

向小苒没想到还有这种东西来佐证和补充这个故事,双手轻微颤抖着接过信封,怀着奇异的心情打开,取出几页薄薄的信纸,纸上字娟秀端正却仍显雉拙:

尊敬的陈校长:

您好!

我是学校九年级六班的杜清歌,犹豫了很久还是给您写了这封信,是因为我心里有太多疑惑。如果您能收到信,还能抽空给我回信,我一定万分感激,如果没有回信,那也挺好。以前经过校长办公室,看到门上那个小信箱,我总好奇投递进去的信是不是真有人会去看,今天,我正好试一试了。

还有两个多星期我们九年级的毕业生就要中考了,以前我以为,到了这个时间点,学校应该会很紧张,我们会有做不完的练习和试卷,各科老师会把自己总结的各种答题技巧和经验反复强调。当然,并不是我有多向往那样的生活,而是比起“两基”迎检,我觉得那更像学校生活,尽管十足枯燥。但是现在呢?学校忙忙乱乱,教师紧张兮兮地东跑西跑,校园里还有一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生面孔。

我现在正在九年级三班的教室给您写信,我们都知道,三班早在八年级结束的时候就因为人数太少而被拆分了,而现在,我直接成了九年级三班的学生,就像是穿越一样。未分班之前玩得要好的同学们随意坐在一起分享这一年在新班级的际遇,我也有几分美好的错觉。但是,看到那些曾经打架、聚众赌博又受不了三番五次被请家长的小混混也回来坐在了教室里,这真让我厌烦。还有那些拿着资料背的学生,看着是人高马大的,可我听说是从村小抽上来冒充顶替辍学生的。这一切好奇怪,整个就是一场演出阵容庞大的戏。

我讨厌演戏,讨厌“两基”检查。可能是我自私吧,我觉得那些辍学打工的人就应该去打工,让他们回学校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除了惹是生非除了影响别人,我找不出看出他们待在学校有什么好处,于他们自己于别人于学校都没半点积极意义。

这是我在望川中学读书的第三年,这三年里每年都有一次“两基”检查,有时候我都会误以为这是望川中学的特色,就像别的学校的校庆一样。我七年级的时候,那次检查和平时上课差不多,不过是老师们强调见到来检查的领导要礼貌问好罢了。等到八年级就不一样了,迎检的那一个多星期,好多辍学去外面打工半年或一年的人回来了,他们就顶着那样一头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发型来学校,真的可笑,那些人本来是家长和老师们要我们远离和防范的人。那段时间竟明目张胆地回学校招惹和调戏周围女生!简直可算是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了,我讨厌他们!就是因为他们,我那经不起诱惑的朋友在检查结束后也跟着他们走了,说是要去打工赚钱,任谁劝都不听地走了。陈校长,您知道吗?我们曾经约定要一起考高中上大学的呀,可是结果她初中没毕业就跟着一群小混混走了,这到底是谁的错?我不是责怪也不敢质问,只是真的很困惑。

现在,离中考就差不多两个周了,又要来一次检查验收。课没法上了,像九三班这种可怎么上课呢?学生从不同的班级过来教学进度不一样,何况还有一群辍学归来的“江湖人士”和敬业背资料的“特邀演员”。老师们走进教室不是上课的,他们都不过是来守着我们等检查的,比起村小上来的那些懵懂小学生,我们的老师似乎并没有什么演技,眼里多的是自我怀疑脸上满是无奈和不得已。教我们诚实守信的是他们,带我们演戏说谎骗人的还是他们,我能理解他们的痛苦,可是那又怎样,戏还不是得演下去!所以,这一切就为了那些本来就不愿读书的人吗?为了他们值得的吗?为了他们牺牲很多别的也无所谓吗?

陈校长,我七年级的时候就背下了“两基”的概念,但是却越来越不懂“两基”的作用和意义,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可能很幼稚甚至很自私,但是只要看到满校园乱跑的陌生面孔,看到老师们无奈又不开心的样子,看到在我身边记诵着别人身份信息的小学生,我就很难受。好想有个人可以听听我的心声,所以,犹豫再三最后大着胆子给您写了这封信。

我既希望您看到这封信,又怕您看到这封信。但无论这封信您是否能收到,我都想说一句,校长,我知道您肯定也有很多的不得已,而我只是太奢求能有一个长者能解答我的疑惑了。最后我想说,因为我爱这所我读了三年的学校,我还是选择祝愿这次“两基”攻坚检查顺利过关。

敬祝:

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万事如意!

2006届六班学生:杜清歌

200665

向小苒小心把信装回信封,递还给梁老伯。老伯默默收了信,拿着茶壶起身续水。半晌之后,向小苒试探着问:“老伯,后来校长回信了吗?这封信为什么会在您手里?”

又是平地静水诉往日波澜的语气:“那时候校长室的信箱是很少会收到来信的,只是我有些好奇,所以自告奋勇给校长要了钥匙,隔三差五会打开看一下,十有八九不会有信件在里面。‘两基’省检那段时间也太忙了,压根没注意小信箱。后来打开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那孩子已经毕业了。”他抬头露出了一丝笑容,“杜清歌,2006考了省一中,那年以后,又是好几年望川没有一个考上省一中的孩子。没能给她回信也好啊,那么聪明而又善于思考的孩子,应该会自己慢慢得出问题的答案吧。毕竟那些年,我们很多老师,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所以那封信也是您后来不教书改开书店的原因之一吗?”她仍旧问得小心翼翼。

“也不能这么说吧,倒是那年十二月份“两基”国检的时候,我内心很抗拒再次由自己组织安排迎检事宜,尽管内心知道一定可以顺利过关。”他貌似坦然道,说完嘴角仍含笑,笑中又透出点苦涩,“想想刚好那时候犯肺病,这么多年时光悠悠晃过,我都说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病重得需要住院那么久了。也许是知道自己错了不想一错再错吧,又或许只是一种逃避呢,前尘旧事了啊。”

向小苒也露出理解一笑,但还是忍不住接着问:“选择不再做教师而开起了书店,您可曾后悔?”

“刚刚看到我写的字了吗”

向小苒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有些事,自己也都无法言对错,那又如何说悔恨呢?后来的一切不过按自己的方式奔腾罢了。”

向小苒抬头看一眼书店门头的牌匾——澡雪书斋,她轻轻说了一句:澡雪,果然也不失为一种好的奔腾方式,一种稍稍洗去前尘重新开始的方式。


三、庄妍

清塘镇也是J市某县的一个小镇, 一条小河沿镇子蜿蜒流过,且整个小镇地势较低平,算是这个县域内为数不多可以种水田的小镇。也许是因为这个优势,镇子里竟然有个村子叫做江南村。

向小苒的老家就是江南村的,曾经很多次自我介绍,她都会这样说:“我叫向小苒,一个来自江南的女孩”然后环视周围一下,确认自己“小包袱”抛得还算成功,再接着,“我说的江南,是J市某县清塘镇的江南村……”

庄妍师范毕业来到这个令向小苒无比自豪的村小时,未满21岁。那年她们一共有三位女教师来到江南小学,对于之前所见全是男教师的小学生来说,一下子看到三位年轻女教师的到来,那绝对算得上是令他们激动的大事。

升旗仪式后,庄妍、程青青和纪爽在校长的介绍下走上主席台,台下立即就炸开了锅。低年级这边主要是热烈的掌声,四年级以上就是掌声加上议论的声音了。“哇,中间那个老师又高又瘦,身材好好哦,就是表情好严肃。”这说的是程青青。“我喜欢那个头发披肩的老师,她一直在微笑,脾气应该很好吧。”这说的是纪爽。

“我希望那个短头发的老师教我们班,你看她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鼻子有点小,笑得时候嘴角好像还有两个小酒窝。”听到隔壁班同学的评价,向小苒赞同一笑。她也很喜欢那个短发的老师,一张温和不凌厉的圆脸,笑起来很甜,但是最重要的是眼神特别坚定,这使得本来还有些稚气的脸上显出一种可靠可信任的表情,刚刚校长说了,她叫庄妍。向小苒转头对着刚刚说话的人:“我有预感,你喜欢的庄老师会教我们班。”说完还挑衅一笑。

果然,庄妍最后成了向小苒的数学老师。不仅是向小苒,班上所有人都喜欢庄妍,除了对他们第一位女教师的好奇之外还有什么原因呢?以前向小苒不会概括,后来她明白了,那叫做责任感和爱心。

2005年的冬天很冷,班上有两个孩子总迟到很久。别的老师对他们这种行为十分厌烦,庄妍也不喜欢学生迟到,但她觉得学生经常迟到应该会有特殊原因。她叫王敏王江两姐弟问了好几次,每次问起他们都面露愧疚和不安,但是两个孩子说不出一个确切原因,并且还是照样迟到。

有一天放学后天气还不错,出了点太阳,庄妍约着另外两个女老师一路跟到了王敏家。从学校到她家要翻两座小山,路程确实远,路又不好,两个孩子要上学不迟到的话,可能每天天不完全亮就得出发。来到学生家里庄妍才知道,原来两个孩子的父母这个学期去打工了。姐弟俩在家,偶尔爷爷奶奶会来照看一下。平时他们每天起床后得自己炒饭或者煮面吃,家里连块表都没有,孩子无法估时间起床和出发,冬天天亮得晚,他们又不敢摸黑出发,各种原因加在一起,导致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迟到。

庄妍她们的到来让两个孩子尴尬得手足无措,姐弟俩无头苍蝇似的一会儿在炭火上烧水一会儿拣几个土豆出来削皮。庄妍笑着逗他们:“王敏,你是准备做饭给我们吃吗?”她点点头,想起什么似的进屋拿出了两个橘子,拿出来才想起是三个老师,一下子愣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因为家里就两个橘子。庄妍看出了她的羞涩和纠结,走过去接过橘子放旁边的小木桌上,摸摸她的头。

“不用了,小王敏。”说着又坐回自己小凳子上,“爸爸妈妈外出之后你们习惯吗?”

王江像是在认真思考一般睁大眼睛看向庄妍,王敏双手搓着衣角回答:“老师,爸妈不去打工,家里日子就不好过了,明年种地买化肥的钱可能都没有了。我和弟弟都大了,可以照顾自己的。”也不知道她是不知道“习惯”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还是故意避而不答,懂事的语气让人叹息。庄妍还在想怎么接她的话,王江开口了:“老师,对不起,以后我和阿姐不迟到了。我们会起早一点走早一点,爸妈不在家我们也可以不迟到的,您千万别打电话给他们,他们知道了会担心的。”说完他低下了头,庄妍看到两滴泪珠砸到他沾满黄泥的布鞋上,开出两朵泪花。

一时心疼,庄妍站起来用手擦干孩子的泪水,捧起他的头说:“小王江,我不打电话,也相信你和姐姐可以不迟到,但是,”又看向王敏,“以后你们有什么困难了要给老师讲,好不好?”王敏扭头用袖子胡乱擦去眼角的泪,咬着嘴唇看着庄妍她们三人点点头。

第二天王家姐弟俩果然没有迟到,庄妍送给他们一支手电筒和一个小闹钟。也就是同一天,庄妍统计了班上父母在外打工的学生的数量。每逢天气好的周末,她就会去这些学生家看一看,会不定期让孩子用她宿舍的电话给打工的爸妈通话。每逢这些孩子生日时还会送他们一个小礼物,后来生日送小礼物这项活动一度扩大到班上每人都有份的规模。

与庄妍的付出相对应的,是夏天的时候,总有孩子会从家里菜园里摘一些青椒、番茄、黄瓜带来学校给她。很多年后,向小苒还记得,2006年的夏天,她站在三楼看到庄妍追着王敏和王江二人在操场里乱跑,那时候朝阳初升,王江边跑边回头笑着对庄妍喊:“庄老师,我们不会要您的钱的,我爸妈说了,洋芋和萝卜不值钱,但是代表我们一家人对您的感谢。”在庄妍的寝室门外,放着一筐土豆和一筐萝卜。


向小苒很喜欢庄妍,这是不需要说明的,曾经很多次,她的作文写的都是与庄老师有关的事迹。庄妍身上散发出的真诚气质让她着迷,可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那样纯粹地爱着一群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孩子。

2005年的冬天,除了关注班上的留守儿童,庄妍还做了一件事。在那年的1224号,庄妍请学校的一个男老师帮她从街上背回一整袋红苹果。第二天,孩子们一跨进教室,就闻到一阵扑鼻而来的苹果香,等走到自己的座位,书包没放进桌箱,第一眼便看到一个大苹果微笑着待在桌箱里。大家很激动,吵吵嚷嚷相互叫着喊着看黑板。黑板上写了一堆文字,大意就是希望班上孩子健康平安学习进步,署名是“圣诞姐姐”。

大家都知道那一定是他们最爱的庄老师给的苹果,班上很多人都知道庄老师工作第一年一个月才300块钱的工资,他们都在心里猜测买完苹果后庄老师是否还有钱买菜。想到这些,向小苒内心涌起一种特别温暖的热流,脑海里苹果树破土发芽,慢慢在阳光雨露中成长,花苞绽放结出硕果,树上鲜红的苹果被摘下,千里运送,最后被庄老师买下,昨天放学后悄悄一个个放到他们的桌箱里。那桌箱里的,已经不是苹果了,那是一颗颗种子,已经在孩子们心里种下。

十多年后,向小苒也成了一名教师,学校严禁学生过洋节,圣诞节就是被打击最严重的节日。那个时候,向小苒总觉得学校的行为很滑稽,只要庆祝不沦为浅薄的跟风狂欢,一个苹果的情意,谁说不可等同中秋的月饼端午的粽子乃至《诗经》里的“琼瑶与木桃”。

说起来,庄老师曾经也给过向小苒她永世匪以为报的“琼瑶”。

江南村气候条件还算不错,雨水充足,春天的樱桃花往往预示着初夏樱桃如珠的美好。除了成片的樱桃,初夏的山上还有很多野生的小果子,小醋栗红果子山杨梅野李子野山楂野树莓白莓橙莓……每一种都酸酸甜甜,浸润丰富着每一个江南村孩子童年的味蕾。

那一年,从初春开始,庄妍班上的学生就轮番不停地向她描述他们江南山上的“物产”如何丰富,春游的趣味美妙得如何难以形容,总之就是希望庄妍能带他们去春游。是的,乡下的孩子几乎每天都要到山上野一圈,无论是以打猪菜为借口还是以拣木柴为理由每天总是离不了进山一趟的,算起来他们每天都在春游,所以他们期待的不是春游,而是和庄妍一起春游。大家都在心里盘算着上山后要采哪种野花送庄老师。只是等到庄妍答应他们的时候,春天已走远,时节已是初夏。

初夏也很好啊。孩子们欢天喜地,摘到最大的红果子要给庄老师,采来最红的野李子要给庄老师,甚至得到最酸的野树莓也要给庄老师。看着庄妍开怀的笑容,大家都特别开心。那种时刻,向小苒觉得初夏也和春天差不多,甚至恍惚看到白花未凋谢但是果实已芳芬。她和班上同学有一样的心情,因为庄老师对他们很好,所以他们也要对庄老师好,十一二岁的孩子能对一个人好的方式,就是让她开心啊。

也是那天太开心了,在夕阳透着金粉的余晖中,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围着庄妍你言我语说个不停。向小苒一边看着同学们闹腾说话,一边观察庄老师的表情,有时还无意识地折断一段细枝或者拔下一株野草在手里把玩。

“喂,小姑娘,站住!”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喊,但是围着庄老师的一群人没一个回头,谁也不觉得是叫自己。

直到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冲上来拉着向小苒的手臂,向小苒一脸惊恐地看向他,其他人也被吓到了。

“小姑娘,你看看,你把我的板栗树弄成什么样子了?”说着举起左手里的细枝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向小苒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手里也还拿着一段同样的细枝,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我今年才种的新树苗,你从这地埂边走一趟就给我破坏了四五棵,你说怎么办吧?”那人说着又看看其他人,“你们这么多人嬉嬉闹闹,也不知有没有坏了别人家的庄稼。我看今天要上门去找你们家大人评评理了。”

听到这人还要去家里告状,向小苒害怕了,那意味着她会被痛骂一顿,甚至是被打上一顿。可是她不是故意的啊,她也没注意到自己折断的是板栗树啊,她刚刚真的太高兴了,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所以她带着哭腔说:“对不起,我,我不是……”

“这位大哥,对不起,她不是故意的。”听到庄妍的声音,向小苒硬生生把眼里的泪水憋了回去。

“你是谁啊?是她姐姐吗?”

“不是的,我是这群孩子的老师,今天带他们出来玩。孩子肯定不是故意,她平日很听话。”

男人打量庄妍一眼,收回严肃的表情笑了起来:“哈哈,是老师啊,这个这个,嘿嘿。”他放开向小苒的手臂,左手的小树枝也放低了一点。

“这样吧,大哥,孩子折断的树苗值多少钱,我赔给您。”

“老师,既然是老师带着出来的,她也不是故意的,那就算了吧。只是以后不能乱动人家树木庄稼了。”向小苒感激地看了男人一眼,又回头盯着庄妍。只是她并没有说话,而是拿出自己的小钱包准备给那个男人钱。

“大哥,您算一下多少钱,我赔给您,这样孩子心里才不会过意不去。”

那男人犹豫片刻,对庄妍说:“每棵五块钱,那您一共给我二十块钱吧。”接过钱之后,他又把声音加大了一点,“这是老师的钱,本来我不该收,但是今天我收下了,就是让你,还有你们这些小毛头长长记性。以后管住自己的手!”

那男人拿了钱走后,向小苒很想对庄妍说一声谢谢,但是她又怕一说话眼泪就会掉下来,所以只能一路勾着个头快步向前走。

直到不得不和大家分路的时候,她才小声小气地对庄妍说:“庄老师,谢谢您,我错了。钱,我明天去学校还给您。”

庄妍半眯着眼笑了:“小苒,老师知道你怕家里知道,所以才付钱给那位叔叔平息这件事的。如果你回家去又问家里要钱,那不是辜负了老师的心意了吗?对老师来说二十块钱是小事,你不用在意,只是要知道我们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为自己做错的事付出价……”向小苒看着她眼角的笑容和嘴角的酒窝,发现自己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了,瓮声瓮气地说了声老师再见便拔腿奔向回家的小路,那是向小苒第一次真正懂得“代价”一词的含义:一个人一定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什么代价,但可怕的不是代价本身,而是这个人根本没有付出此种代价的能力,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敢作敢当”的!而那一刻,向小苒格外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做一个敢作敢当的人。


四、李清雅

当听到某某学校某某教师因为管理学生手机导致学生想不开跳楼的消息时,向小苒会想到庄妍;当校长在教师大会上提醒全校班主任乃至每位教师做好留守儿童相关工作时,向小苒会想到庄妍;当教研组教师集体讨论某校长提水桶拿抹布到校门口为化妆女生卸妆时,向小苒会想到庄妍。

只是向小苒不知道,每当以上种种时刻,庄妍也常常会想起年轻时在江南小学教书的时光。

那时候多简单,教师想象不出自己有一天会承受不住某些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而自杀,想象不出学生会因为一部手机而轻生跳楼,想象不出关爱留守儿童不是出于爱而是迫于任务,想象不出学生会接触那么多的美妆视频追捧那么多的美妆博主。十几年前的教师,未曾想象过今天的教育会是这般模样。是时代发展太快还是教育太过滞后,是什么原因导致那么多两难的教育问题?向小苒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庄妍也没有答案。教育要面向未来,但是教育的现在都是那样让人疑惑了,谈未来对于向小苒、霍君君这些教师来说的确过于奢侈。

“向老师,你选择教书,是否多少受到庄妍老师的影响?”这是在陪向小苒去接她老同学的车上霍君君问出的问题。

“我说霍君君,这大周末的,咱可以莫谈工作吗?”

“这也不是工作嘛,是想更加了解向老师啊。”

“有什么好了解的,不就是当初一不小心读了个师范院校的师范专业,毕业后就随同大势做了一名教师啦。”

“听说在我来这所学校之前,你不是这样的啊。”

“还好吧,我倒是觉得我一如既往地纯情善良智慧貌美。”说完还不忘朝霍君君抛一媚眼。

霍君君只得放弃谈话:“你赢了,但是我更加坚信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

李清雅是向小苒大学前两年的室友,后来转到了汉语言文学专业。她也是一名教师,在G大附小教书。人长得比较高大,一脸亲切和善,常常骗人说自己是体育老师,本来很多人是愿意相信的,但是听到她名字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不在意她是教什么科目了,而是好奇以及关心她与李清照之间的关系。

“霍老师,你好啊,我叫李清雅,和李清照没什么关系”为了避免他人无谓的好奇与关心,李清雅很早就学会如此言简意赅地介绍自己了。

“李老师你好,她叫霍君君,和霍去病没什么关系”霍君君还没说话,向小苒已接过话头,这一点霍君君早已经习惯了。所以她朝李清雅笑了笑,不急不缓地说:

“李老师你好,她叫向小苒,和我没什么关系。”

李清雅也是粲然一笑,三人一齐出了车站走向出租车方向。李清雅这次来,主要是为了赶上春天的脚步,来这里赏花。

“我说你想我就直接说想我,看什么花呀?本来这杜鹃花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一路红粉黄白,无聊得很。”

“向大怼老师土生土长,年复一年,看惯了春花满山看惯了林野烂漫看惯了落英缤纷,自然觉得无聊。但是李老师看惯了你年复一年春夏秋一年四季冬吊儿郎当的模样,想赏赏花洗一洗眼也是自然的应当的必要的。”

向小苒哈哈一笑:“霍君,我就说你平日太装了!要什么城府深如海,像今天这样大胆怼人不好么?干嘛整天板着个脸翻白眼,一点都不可爱。”

李清雅看她俩互怼也是很开心,趁机对霍君君说:“霍老师,明天一起赏花吧,你看,小苒那副懒无心肠的样子,就她陪我去该有多无聊。”

“这个,我和几个学生约好明天带她们踏青了,恐怕……”

“怕什么,这还不简单,一起去赏花也是踏青嘛。”向小苒似是来了兴致。

“向老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打算带她们爬个学校后山都被林老师和杨老师反复阻止了那么多次,说是怕出事担不起责任。还要乘车那么远去赏花,不敢的。”

“有什么不敢,你都说了约你的那几学生个都很乖巧,不会出事的,难道我们三个成人还看不住她们五六孩子?想想我们小时候和庄老师到山上玩,那可是大半个班级都倾巢而出啊。”

霍君君曾许诺,班上考前五名和单科第一的孩子有机会和她一起春游踏青。今年开学没多久,这几个孩子就疯狂暗示,还保证保密不让别的学生知晓这个踏青计划,三天两头到办公室缠霍君君,办公室的老师却疯狂告诫霍君君不要答应。经过几番纠结,霍君君才答应这个周末带她们爬学校后山,当时兴奋得跟什么似的。如果,今天通知她们要带他们乘车去郊外景区赏花……

“好吧,我就冒一次险。”

“相信我,你冒这一次险,会让你的学生永生难忘。”向小苒说这句话时眼里闪着光,她脑海里晃过四个字——敢作敢当——那,应当是来自十几年前的回声。


从市区到景区一路雾罩群山,车里三个小朋友叽叽喳喳,想着这一天的行程,又想起前辈教师的告诫,霍君君还是有几分担忧,毕竟,如今已不是她在书中看到的“崇尚自然教育”的年代了。有时候,霍君君甚至会怀疑那些她在书中看到过的教育场景和方法是否真的存在过。因为参加工作大半年以来,提到教育,与之关联出现的词,往往是安全。而安全一词,在霍君君大脑里,原本是和施工、生产两个略显冰冷的词紧密相关的,和教育似乎并无必然联系。

清明放假一天,最重要的事,安全!中秋调休三天,最重要的事,安全!寒假放假月余,最重要的事,安全!开学第一周,最重要的事,安全!

带学生野炊春游搞活动?不要,不安全;安排学生在学校周边进行一次季节观察?不要,不安全;组织一次全校性的篮球循环赛?不要,不安全。

教书,做好学生安全工作相关,教育便完成了大半。像霍君君这样带学生去那么远的地方踏青,虽然是提前给学生家长打过招呼再三确认了的,等到事后,还不知有多少老教师会语重心长给她“总结性忠告”呢。想到这些,她可轻松不起来。

而另一辆车里,向小苒正绘声绘色地向学生讲述她童年生活的美好,什么上山爬树下河摸鱼,什么顺手摘人家黄瓜就地刨人家土豆,还有山洞探险马路追车……总之就是怎么险象环生她怎么说,唬得车中学生一阵目瞪口呆,连李清雅都不断善意提醒她不要带坏学生。她倒是说完哈哈笑着来一句“以上故事情节多有夸张,请各位小朋友勿要模仿”撇清关系。接着又给学生讲了她家庄老师的种种事迹,讲到温情时刻,学生也深受触动,那个叫范若言的孩子甚至湿了眼眶。

等她们下车,太阳还没有冲破云层雾气的围绕透出光芒,景区还没有开始售票。向小苒叫出六个孩子,给她们讲了整天的行程和注意事项,霍君君看到她认真的样子,有些悬着的心竟也放下了大半。

等到买了票,六个学生强烈建议走步行栈道,虽然内心不太情愿,向小苒也只得委屈自己随大部队栈道缓行了。并不是进了景区就能看到想象中的杜鹃花海,进门处的栈道两旁种了不少油菜,一畦一畦的菜花规模并不大,但初阳下微风中,金光轻轻闪烁,也有些美感。霍君君的语文科代表林颖面对着一行人倒退着慢走,一边走一边给大家介绍前方景点。走多远可以看到第一棵大大的杜鹃树,在哪里俯瞰花海最美丽,哪里的栈道最陡最难走,她说得明明白白。

李清雅一脸把她当作导游的赞赏表情,霍君君也是微笑鼓励她讲下去,向小苒挑眉问道:“小林同学,这景区我也来过多次了,路也没记得这么清楚,你不是瞎编的吧?”

“向老师,我外婆家就是景区脚下的,舅妈在半山服务处开了个小便利店,每逢假期我都会跟着舅舅为她送货,我对这一带很熟悉的。”

“那你今天还来?不无聊吗?”向小苒故意逗她。

“怎么会无聊,跟着我们的霍美丽出来玩,走到哪里都很有趣!”向小苒刚想嘲讽一下“霍美丽”这个爱称。没想到其余几个孩子早争论起来了。

“不许叫霍美丽,要叫霍善良!”

“不不不,还是君仔更亲切。”

“简单点,称我亲爱的霍老师为君子便好了。”

霍君君看着她们的笑脸,眼底笑意不觉也变得更深,她左手拐了拐旁边的向小苒:“向大怼,其实做老师也挺好的,对吧。”向小苒嘴角带笑看她一眼,又转头看向李清雅,问道:“清雅,其实做老师也挺好的对吧?”

“是啊,和学生在一起、给学生上课这些嘛,都挺好的。”说完她抬手指着前方的花林问众人,“看前面那一片是什么花?”

“那么白,是梨花吧。”向小苒向前走了几步,看清了是李子花。

范若言、林颖、袁青三个人叫着跑到花树下,等到其余人也走过来,她们就用力摇树干,看着白花瓣飘扬而下,她们拉着三位老师要拍照,霍君君只得拿出手机递给她们折腾。走出李花林,拐一个大弯便看到了林颖说的那棵标志性的杜鹃树,满树的花是标准的深红,花朵像火把,朵朵簇在一起,缀成一树花的篝火。霍君君还没来得及提醒学生不要摘花,袁青已经摘了一枝并蒂花拿在了手里,霍君君欲开口责备,向小苒拉住她的衣袖。

“小袁青,那花是采来送给你们霍老师的吗?快拿过来,顺便给我一朵,但是接下来可不许乱采了啊”她笑着接过袁青手里的花,递一朵给霍君君,另一朵给了李清雅。看着面有愧色的袁青和稍显慌乱的其他五个学生,向小苒拉着霍君君在树下坐了下来,给大家讲了她小时候和庄老师上山春游时失手折断人家板栗树的往事,向小苒没想到,过了那么久,那些细节她还记得那么清晰。

向小苒讲故事的时候,李清雅看到袁青慢慢移动霍君君身边,悄悄说了句“我错了,霍老师”。雅斯贝尔斯在《什么是教育》一书中写过“教育就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棵树,一棵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李清雅再次相信一棵树、一朵云、一朵花,原来真的可以唤醒一个灵魂。她低头闻闻了手里那团红火的杜鹃花,带着露水和蜂蜜的气息。从这里抬眼望去,漫山都是杜鹃花了,上下左右,片片相连,乍一看,果然与向小苒说的差不多,也不过是“一路红粉黄白”。但是看仔细一些,红的红得并不完全一样,白的也白得有深有浅,树是如此,人又当如何?每个人也都有属于自身独特的颜色吧,并不是简单的红色白色能定义的。

李清雅向大喇喇坐地上的霍君君和向小苒伸出双手:“起来吧,前面的风景更值得期待,听说五彩路和落英台的花才是真的美。”

林颖走到李清雅身边,疯狂点头:“对对对,李老师说得对!五彩路可以集中观赏到不同种类不同颜色不同形态的杜鹃花,红色紫色粉色黄色白色五彩交织,很是繁盛。”说着说着她又变换成了倒退着走的样子,眼睛看着三位老师和其他五位同学,轻轻蹦跳着解说,“落英台,主要是看落花,这个时节来正好,花朵离树,轻舞飘扬,落地铺满栈道,看到的人能想到的就只有落英缤纷这四个……”


“向老师,清雅应该是遇到什么事了吧?”逐一送学生回家,又送李清雅去机场后,霍君君有些担心地问,“周末出来玩,应该是散下心,好让自己镇静平和一些,对吗?”

“差不多吧,做教师的,不就是那点事吗?也是家长误解,闹得她心里难受。不过他们校长还算给力,矛盾算是化解了。”

“化解了就好,我以为她待的学校,多数家长都是大学教师,应该会更理解和支持教师工作呢。看来……”

“矛盾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与人打交道,哪会事事皆如我们所想的那般顺遂呢?说来也正是有那么多的误解和误会,才更能显出理解和支持的难能可贵吧。”

……

原先李清雅并不是G大附小的教师,而是G省一个新区教育局办公室的一名小职员。2017G大附小新校区搬到该新区,教师紧缺,因而决定从教育系统中遴选几名教师应急。李清雅读的是师范专业,想都没怎么想就跑去面试了,一去试讲竟被新附小的教务主任相中,从此踏上了另一条道路。

G大附小主要有两类生源,一是G大教师的子女或其亲近的子女,二是新区建设时涉及拆迁的相关人员的子女。刚到附小的时候,李清雅教的是拆迁子女的班级,这类班级中真正重视教育的家庭并不多,大部分家长目光短浅,觉得自己有了拆迁款和拆迁住房补助,自己乃至孩子的一生大概都可以衣食无忧了,所以并不十分热衷孩子的教育。所以学校也算因材施教,对这类孩子的教育讲求的是教师尽力而为,对家长和孩子都不过分强求。

至于G大教师子女班级,那就不太一样了,教师要严于律己要精益求精要有“一桶水乃至一条河”的认识,对孩子的教育和管理更是要精细要分层要在统筹兼顾中分清主次抓重点。用二年级(1)班原班主任肖静的话说,就是“稍有不慎,某某孩子的博士妈妈立马教你重新做人,或者就是G大某教授亲临现场教你如何进行小学课堂教学”。本来这些话吧,非教师子女班的班主任李清雅向来都是当做段子来听的,可2018年秋季学期开学前两天,学校竟短信通知并恭喜她去接肖静的班。她内心是拒绝的,非一般的抗拒!柔肠百结,再三思虑后,她拨通了教务校长的电话。

“校长,我资历尚浅,肖静老师是学科教学研究生还被万般挑刺,我一普通师范大学的本科生,恐难胜任!”

“放心,我校历来不以学历评判人才,李老师很优秀,我们相信你!”

“可是,我舍不得自己原先的班级,孩子们才开始信任我,一下子又要换老师,他们不习惯,我也很不舍。”

“都在一个学校,教室隔得也不远,想他们了就随时去看好了,不碍事。”

话至此处,多说已无益,挂了电话,李清雅便顺理成章地接手了传说中的那个二年级(1)班。

“教”这个多音字为什么不一次就给学生讲清楚?两个孩子打架老师为什么不请双方家长到校就私自处理?新学期安排座位为什么不和家长商量?数学老师昨天布置的作业为什么那么多?英语老师今天布置的作业为什么这么少?……看到微信家长群里晃动闪耀的那些“亲切问候”,李清雅头痛得几近炸裂。以前吧有些抱怨非教师子女班的家长不关心孩子的教育。如今遇到了时刻关注孩子教育的家长,她却有些吃不消了。认真严肃开一次家长会,把自己的教育理念和班级管理方法交待清楚,郑重地与家长们约法三章:教师强调过的问题自己爬墙翻看,事关单个孩子的问题要私聊,对各科老师的教学安排先观察适应再合理提出异议。开完家长会,情况好了很多,但是无论何时打开微信,班级群未读消息都是99+也还是挺恐怖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面观察了解班上古灵精怪的小崽子们,一面和更加古灵精怪的家长斗智斗勇往来过招,跨越萧瑟深秋走过凛冽寒冬,秋季学期终于结束了。

好不容易捱过首度“当后妈”的秋季学期,李清雅觉得新学期应该会一切向好发展了,没想到却接连遇到了两件让她烦心的事。

新学期,每个学校都不免有转进转出的学生。那天李清雅正在另一个班上课,新转学的学生家长便一个接一个来找她了,为了不影响上课,她让他们统一到教师办公室等候。加之刚赶上下课铃的这一位,一共有四个转学生。李清雅到办公室叫上其他三位等在办公室的家长到总务处搬桌椅。

桌椅搬回来了,孩子也安排到了班上,其他三位家长道谢欲离去时,最先来报到的家长突然说道:“谢什么谢,我们无权无势,还不是等着别人,沾了人家的光才进了教室。现在的教师,真的拽得很。”

李清雅听她那含讥带讽的语气就很不舒服,但一时也没理解她话里的意思,所以顺口就问了一句:“家长,您是什么意思?我没太懂。”

“什么意思?就是说你看人下菜碟,瞧不起我们普通的小商人,我们来了你不管不问晾在一边,一听来的学生家长是个教授,就立马安排搬桌子了。”

“家长,您误会了,我让您等着,是因为当时是上课时间,而最后一位家长来的时候刚好下课,就大家一起去搬桌椅了。没有你所说的差别对待。”李清雅耐心解释道。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你们这些老师,要求学生买一堆乱七八糟的学习资料自己从中赚差价,势利眼!给孩子安排个座位也要看学生家长的社会地位,无才无德不要脸!”

“家长!请你不要乱说话,讲话要有证据,你这么说是在侮辱我。”李清雅脾气并不坏,但此刻也有些忍不住内心的怒气了,只觉眼前这个人莫名其妙活像个神经病。其他三位家长见势不对,赶紧拉住生事的家长劝解,这一劝可就糟了,只见那妇人大力甩开拉住她的那位家长,破口大骂:“你们拉我干啥!都偏向这些死不要脸的教师了吗,你们稀奇孩子在她的班上读,我可不稀罕!现在的教师,没几个是好的,收家长的礼受家长的贿赂,还有和学生睡觉的,这些破烂事情网上报道的还少吗?我看这位李老师也是收了人家的钱了吧……”

看到此人一副破皮无赖骂街悍妇的样子,人高马大的李清雅当时真想冲狠上去揍她一顿,只是校长及时赶来阻止了她:“小李老师,你这是干什么,和一个神经病吵什么架,都上课几分钟了,这节你没有课吗?”

“你们怎么放一个神经病进校园来了,赶出去!”看着李清雅茫然走进办公室拿教案上课的背影,程校长随即对身后的两位保安说。保安上前架住那妇人准备拖她走,她突然转换了嘴脸。

“校长啊,我是送孩子来报到的家长,觉得刚刚那位老师做事有些不公平,就提了点建议,不好意思,让您误会了。”

“哈哈,是家长啊,误会误会,年轻教师经验不足,难免冲撞,既然家长有好的建议,就请到我办公室谈好了。”校长面带笑容做出请先行的手势。

……

“小李老师,那位无理取闹的家长我帮你招待了,她的孩子也让转去非教师子女班了。这事儿让你受委屈了。”李清雅可不敢说委屈,她就直僵僵站在校长办公室里不答话,等着校长的下文。

“只是以后收住自己暴脾气,不要太和家长计较。就在昨天,你们班还有一个家长匿名打电话给我说你体罚孩子来着。”

“我没有,校长!”李清雅深吸一口气,“上个学期孩子不完成作业或者不听话,我还会用手心轻轻打他们小手板,这个学期都不动手了。”

“家长说的是你罚孩子抄字词,明明抄三遍就可以的非得抄十遍。”

“哦,原来是郝斐筠的妈妈啊……是,班上孩子生字听写错得多的,我是让他们更正抄十遍加深印象来的。这个家长有意思,她打电话问我可以不可以孩子抄三遍,她帮孩子抄七遍,说是她家姑娘聪明,抄三遍就记住了。我记得我答应她,她想让孩子抄几遍就抄几遍了啊,怎么还打上匿名电话了?”李清雅觉得自己当真了长了见识,没想到这都可以举报,嘴角忍不住挂上了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的笑。

“所以我说,你们年轻人还是太直率了,你当时顺着她的意让她孩子只抄三遍不就好了。人家是我们G大的副教授,觉得自家孩子聪明并非等闲孩童也是正常的事,我这里也不想隔三差五接到各个教授副教授的电话呀。毕竟我们学校最不缺的就是教授副教授的公子小姐了,这你是知道的。”

“知道了,程校长,以后我会注意的。”

“这就对了嘛,那个郝什么的妈妈要求你给她道歉,我好说歹说才劝住了。你是个又负责任又优秀的好老师,作为长辈,我还是愿意为你兜底的。”

李清雅恭敬地鞠了一躬:“谢谢程校长!”

心里却极不乐意地想:去他的责任和优秀,对不起,我不配。

在她走出办公室前,校长轻声地说:“小李啊,最近天气不错,这个周末到哪里去踏青散散心吧。”

李清雅没有回头,踏出办公室的门槛,她眼里的泪水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尾声

夜里路上车少,向小苒放慢了车速,任自己的小车缓行于黑暗中的马路上。道路两旁那连绵山峰的暗夜魅影,一道一道从霍君君的眼角余光中掠过,一帧又一帧,像是某个怪异的梦境,让人心生压抑却不可逃避。

“霍君,你说是不是所有教师都要遭受家长的误解?又是什么原因让家长或者整个社会对教师这样不友好,甚至肆意践踏他们的尊严?”霍君君很难听到向小苒这么严肃地说话,严肃中有一种陷于沉思的困惑与疲惫。

“你在说李清雅老师吗?”

“我在说很多老师,我在说你,也在说我。”

“我的话,可能是年轻吧,没有经验,不懂得与家长交流沟通的技巧。也没什么阅历,不会揣摩家长的心思与想法。”

“每次都是这套说法吗?每次都自我归咎以息事宁人,这样你真的不觉得委屈吗?你听说过吗,这个世界上,有人不愿意莫名其妙就给闹事的家长道歉,于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来反抗,难道他们的死因仅仅是死者自我认知的偏差和心理的脆弱吗?”

“小苒,如果是我,我反抗的方式永远不会是自杀。如果是我的错,我不愿畏罪自杀我愿意改过重来,如果不是我的错,我定要活着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向小苒仿佛能看到娇小的霍君君眼神坚定据理力争宁折不弯的模样,带着笑意说:“我相信你。”

“其实,那天杨磊家长闹事之后,我从图书馆的教育教学杂志上找了不少分析家师关系的论文来看,大概了解了一些影响家长与教师关系的因素。”

见向小苒没有说话,霍君君也就安静了下来。半晌之后,才试探性地问:“你一定觉得我很学究古板教条主义吧,应该也不会想听我那些我从书本上看来的理论指导吧?”

“不,霍君。你知道别的老师受到家长责难之后是怎么做的吗?是埋怨是愤愤不平甚至是卸责渎职,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事后真正反思分析原因的人。你会是一名好教师。”

“咳咳,你不怼人我很不习惯。”霍君君手臂真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还有,你最后那句话真的太像校长们的语气了,我很害怕的好吗?”

“哈哈,那么小霍老师,你就给向校长汇报一下你对家师关系研究的心得吧。”

“影响家师关系的因素有很多,不同的研究者有不同的说法,但是我总结了一下,主要原因有四点:一是家校互动的状况,二是家长自身的因素,三是教师自身的因素,四是家长和教师对学生发展的不同期待。”

向小苒略想了想,说:“嗯,说得还比较全面,但是总觉得太笼统。”

“不急呀,向校长,且听小的一一道来,”霍君君夸张地清了清嗓子,“其中,家校合作体系完善、家长与教师联系频繁的学校,家师矛盾较少,家师关系会更好;另外,就家长自身的因素来看,家长受教育程度越高,其与教师关系越好,父母参与孩子生活与学习的程度越高,其与教师关系越好,家长教养孩子时压力与焦虑感越低,其……”

“我觉得说得很有道理,也比较符合我个人看到的教学实际。”

“谢谢向校长,校长谬赞了!”

“去你的,我是说真的。”

霍君君忍住笑意接着说道:“第三,就教师自身因素而言,很多教师认为教师自身的专业能力是影响家师关系的关键因素,其实不然,教师的职业认同感、他们的专业精神和专业责任在家师关系中才更为重要。最后一点,数据表明,在学生上高中之前,教师都比较关注学生品德、个性品质和考试成绩,而多数家长则更关注孩子的身体健康。这就导致了家校教育的不一致性。”

“原因分析得很到位,我们的小霍老师真是一个敢于直面问题和矛盾的研究型教师呢,那么解决问题的方略呢?”

“向大怼,你不是校长,那些对策建议对你说了也白说。”

“没关系,你不说我说,第一,学校要做好顶层设计,完善家校合作制度;第二,对教师,尤其是年轻教师进行家校合作方面的专业培训;第三,由教育部门牵头,培养家长家校合作的意识,适时实施一些有针对性的家庭教育指导。”

霍君君听到向小苒语速极快地连续说出三条建议,并且条条在理,说内心不钦佩是假的,但是嘴上还是忍不住泼了一波冷水:“说得容易,但是切实施行却难。就我们学校实情,我觉得当务之急是建立一条家师矛盾处理的透明通道,在处理家长与教师矛盾时,遵循一定的流程,既不要让认真负责的教师受尽委屈灰心丧气,也不要加深家长对学校教育的误解。”

“霍老师说得好!”向小苒语气激动,霍君君觉得要不是还开着车,她一定会手脚并用,鼓掌以示赞同。“可惜啊,多少年少天真的美好教育愿景,无一不是败在了教育现实和现状面前。”

车速渐渐快了起来,不多久霍君君便看到了市区天空中氤氲笼罩着的灯光,那是一种不自然的光,却也是现代人早已习惯了的光。仔细再看,可见夜晚的雾气在灯光中升腾缠绕,丝丝缕缕似有还无,仿佛仍旧保持着天地初开时的柔韧与执着,不眠不休不死不灭。不只是霍君君,向小苒也看到了那雾与灯的较量,有那么一刻,她竟莫名有些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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