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怀璧其罪》——“承志文艺奖”2018原创文学大赛优秀奖作品

作者: 郭凯婷   来源:党委宣传部、图书馆   发布时间:2018-11-13    浏览次数:




怀璧其罪(小说)


郭凯婷


本文系“承志文艺奖”2018原创文学大赛优秀奖获奖作品



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

——题记


(一)

1931年,天津卫。


载文觉得自家小姐是个苦命人。


没有亲人疼爱,没有家世依仗,没有友人帮衬,她的母亲早早因为疾病去世了,而她的父亲——也就是载文伺候的老爷,那位天天嘬着黄铜烟管,盼望着清王朝复辟的老人,在听说宣统帝移驾静园后,呕出一口鲜血,不久也驾鹤西去了。只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姐,和一间生意算不得红火的玉器铺子。


怀璧徒留个小姐的身份,却没有半点小姐的架子,爹娘去世后,玉器铺子里的伙计也作鸟兽散,故铺子的上上下下都是她在打点,那点微薄的收入让她连个新伙计都不舍得招,她又是个要强的,所以凡事不得不亲力亲为,而载文,说是怀璧的仆从,其实更像怀璧的弟弟,怀璧也确实把他当成亲弟弟一般疼爱,和其他光鲜妍丽的女孩子不同,她不舍得买新衣服,不舍得吃糕点,总是心心念念地存钱,想让载文有书念。


载文却是毫不在乎,他是从小靠着掏鸡窝、和野狗挣馒头吃长大的,若不是老爷太太心肠好收留了他,他怕是早就饿死街头了,那些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鸿鹄之志,和他是没什么关系的,他只盼着自己能凭借一张巧嘴,多卖出去几件玉器,让自己晚饭吃的是肉而不是酱黄瓜,让姐姐能买几件时兴的旗袍穿,让姐弟两人能在时代的夹缝中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


在他眼里,那些张口闭口讲仁义道德的迂腐读书人,不过是群伪君子罢了。他们没掏过鸟窝,没逃过饥荒,没睡过街头,没在死人身上扒过粮食吃,自然是坦坦荡荡的君子了。


不过在载文心中,怀璧却是真君子,一个能用瘦弱的肩扛起整间铺子,能毫无保留地对一个捡来的孩子好,能在生活拮据之余还忧心国家的怀璧,从来都是真君子。



(二)


是日和暖,小暑一过,吹过天津卫的风就带上了灼人的温度,铺子前面两颗槐树的叶子由青黄转为碧绿,迎春谢了桃花却开了,天津卫一派暖融融的景象,可是怀璧看着那两棵枝繁叶茂的树,心中却生出一股寒意来——国破总是山河在,世间悲凉莫过于此。


载文却没有那么重的心思,他向铺子里的顾客卖出去几件玉摆件、玉镯子后,就高高兴兴地向街的另一头跑去,想买些肉食烧酒来打牙祭,可是没跑出去几步,就看见一辆黑色洋车缓缓驶来,最后停在了他家玉器铺子门口。


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穿着日本军官服色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穿西服的年轻人,他们交头接耳了一小会儿,然后就径直入了铺子。载文看见这两人着实吓得不轻——这两个人,他是见过的!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个阎罗王会找上门来。


他快步赶回了铺子,看见姐姐向二人问好,他什么话也不敢说,默默站在了姐姐身后。


军官模样的中年人自打进了铺子,目光就落在货架上摆放的玉器上面,时而点头称赞,时而摇头叹息,从没拿正眼看过姐弟二人。


而那个跟在日本军官身旁的翻译是个挺拔秀峙的年轻人,他对怀璧说道:“这位是日本驻天津领事馆的向山长官,我们上次和这位小兄弟喝酒聊天,很合得来,他说你们这玉器铺子里有一箱宫里的宝贝,向山长官很想开开眼。”


怀璧愕然,目光看向载文——这是除了父母外,只有自己和载文知道的秘密,那箱玉器,是溥仪移驾静园时从宫里流出来的宝贝,她的父亲到处走关系,到处凑大洋,才把那箱宝贝弄到手,倒不是说要贪图什么,只是老爷子知道,有不少金发碧眼的洋鬼子都盯着宫中的宝贝,要是自己不买,迟早会被他们收了去。


载文的脸刷地就红了,他想起自己上次拿着怀璧给的零用钱去日租界的居酒屋里洒脱了一回,有几个日本人醉醺醺地和他搭话,载文徒长了一张少年脸,却仍旧是小孩子心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就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的身世来路一五一十地招了,至于有没有谈到那箱子宝贝玉器,他实在是记不清了。


怀璧虽然心中一万个不情愿,但面子上还是要应付,遂推辞道:“我们这间小铺子哪里会有宫里流传出来的宝贝?许是载文那孩子少年心性,饮了酒后说话乱了分寸,不知轻重,说了些莫须有的话,让二位误会了吧。”


怀璧一边说一边泡了两盏茶,客客气气地端到日本军官面前。


她虽然机敏,这番言辞也滴水不漏,可毕竟才是个年方二十的小姑娘,眉眼间还是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惊慌。


而载文始终一言不发,他缩在怀璧身后,目光在姐姐和那两个日本人之间逡巡,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


向山长官将二人的神态尽收眼底,稍微一想就知道怀璧有意瞒他,他也不恼,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道:“你们支那、不,中国人不是讲究公诸同好么?我也是爱玉的,怎么就不舍得让我瞧上一眼呢?”


他右手看似自然地搭在腰间,实际已经握住了枪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他的目光阴鸷,一双眸子直瞪着怀璧:“到底是莫须有,还是存心推诿,姑娘心里最清楚。”


载文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浑身上下不自在,他轻轻拉住怀璧的袖口,示意姐姐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怀璧也知道今天是躲不过去的,她对载文低语几句,让载文从仓库里取了箱子出来。


载文去得快来得也快,他手里个黄花梨木制的方形箱子,上面一层细细的灰,怀璧双手接过箱子,拿手绢将灰擦了,又从柜台的抽屉里翻出开箱子的钥匙,她攥着那把钥匙,猛然想起父亲临终时的叮嘱——


“孔夫子曾说,玉有十一种德,郓角方正不伤人,端方若山川,气质如白虹,玉若是失了品性,就成了供人玩弄与鼓掌间的普通器物。怀璧,这箱东西,你一定要收好……”


怀璧握着钥匙的手微微颤抖,几次都没有插进锁眼里去,载文在一旁觑着那个日本军官的神色,他有些不耐烦了,载文心中暗叫不好,他过去握住怀璧的手腕,说道:“姐姐,还是我来吧。”


怀璧迟疑一瞬,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载文接过钥匙打开箱子,小心拉开蒙在上面的绸子,几件玉器整整齐齐的摆在里面,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那个向山长官双眼放光,凑过脑袋来看,怀璧把箱子往自己这边移了移,稍微避开他的视线,轻声说:“赏玉有规矩,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向山长官明显不懂这句文言文,年轻翻译用日语解释了几句,向山长官颔首,稍微离得远了些。


怀璧拿出一根簪子,介绍到:“这是明朝的金玉梅花簪。”


那根簪子制作精美,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她又拿出一件玉盘,说道:“宋代影青出筋花口盘子。”


那盘子中心积聚了一汪蓝蓝的釉水,像是最澄澈的海水,玉鉴照空无尽境,冰轮碾水不生澜。


“这是范增用过的玉玦。”


“这是用羊脂玉制成的玉镯子,上好的水头。”


怀璧把箱子里的玉器一件件拿出来摆在案几上,她瞅见那个日本军官目光里毫不掩饰的贪婪,她清楚,今天是不能让他们空着两手离开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想到这句话,怀璧在心里徐徐叹了口气。怎能说是怀璧其罪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箱玉器有何罪?这间铺子有何罪?自己的祖国有何罪?这片土地上受尽欺辱的人民又有何罪?他们何其无辜!


将军无能,皇室蒙羞;将相无能,弱女蒙羞。


“这是玉押,元代的东西。”怀璧心思一转,客气说道:“若是向山长官喜欢的话,就把它带走吧,也算是我和载文的一点心意。”


载文心中了然,他在铺子里呆了这么些年,也算是个懂玉的,知道这玉押的来历。元代陶宗仪《缀耕录》记:“今蒙古色目人之为官者,多不能执笔画押。”元代蒙古人为官,他们不懂中原文化,更不会写汉字,押是一种符号,签画于文书,表示个人的许诺,后为使用简便而刻之,于是有了玉押,怀璧把这件东西送给日本人,明显是在暗讽他根本不懂中国文化。


向山长官不觉有他,他喜上眉梢,把那件玉押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叽里呱啦地用日语称赞,一旁的年轻翻译拍拍怀璧的肩,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做得好。”


怀璧猛然抬头,却从那双眸子里读出了独属于同胞的赞赏和心照不宣。


年轻翻译清清嗓子,大声说道:“向山长官夸你们做得好,夸你们二人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大日本皇军是来帮我们繁荣、强大的,我们之间要友好,要世代,明白吗?”


载文怀璧二人双双应答道:“明白,明白。”


好容易打发走了向山长官和年轻翻译,怀璧瘫倒在椅子上,长长舒了口气,她的手心全是汗,载文关了铺子门,望着自家姐姐冰霜一样的脸色,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他到底是个没经历过风浪的孩子,看到今日的形势着实吓得不轻。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结结巴巴地说了很多个对不起,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姐姐,姐姐对不起!是我犯浑,是我嘴巴不严实,可我真的没想到他们会找上门来!现在他们盯上了我们的铺子,惦记着那箱子宝贝,我们该怎么办啊?”


载文没想过,他口中的“姐姐”,也不过只比他年长几岁,胸中又能有多少沟壑城府?


“姐姐,不然我们关了铺子走吧,天南地北随我们去,中国这么大,他们未必找得到我们。”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如今这世道,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怀璧摇头否定。


“姐姐,我们就把那箱东西给他们吧,或许能保性命无虞,那个向山长官说得对,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打量着姐姐的神色,小心说道。


谁知怀璧神色陡变,立马打断道:“不行!”


“姐姐!如今这局势,今天不知道明天发生的事,忠孝节义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你就先放放吧!老爷夫人在天之灵,会体谅我们的难处的!”


怀璧伸手一把扯起跪在地上的载文,她平视载文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你让我把这些东西拱手让与日本人?让他们把中国灿烂文明的结晶罩在玻璃罩里,供一群失了良心,泯灭人性的日本鬼子肆意打量、亵玩?”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让我如何自处?让爹娘的在天之灵如何自处?让四万万同胞如何自处?!”


“这种行径,我做不来。无耻,下贱!”


载文看着面前的姐姐,忽然觉得自己从来不曾真正了解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往往皆为利往,世人都怕缺了自己的那半分好处,为功名相争,为利禄向谋,可是姐姐不一样,这世间的清浊曲直,是非黑白,都与她无关。


她是一株长在水中的莲,喜阳趋光而不耐阴蔽,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三)


时间如流水一般,跨过秋季,天津卫很快就要入冬,那个日本军官自上次带走玉押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怀璧的铺子,载文觉得是那件玉押满足了日本鬼子的胃口,怀璧却不置可否,她读过《六国论》,知道“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的道理,一件玉器怎能满足他们的胃口?他们贪图的,是整个中国啊。


天津卫平静的表象下,却是巨大的暗涌。


天津的《益世报》曾报道日本的高级将领土肥原贤二从沈阳秘密抵达了天津,而且连他居住在常盘旅馆都做了详细的说明,可是他行踪诡秘,很少有人知道他每天都做些什么。


怀璧听到风声后,要求载文回乡下老家暂住一阵子,载文知道姐姐爱重自己,也知道姐姐心思重,想得多,他不置可否,算是答应了。


送载文走的那天,天津下起了毛毛细雨,空气又冷了几度,怀璧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给载文围上,又千叮咛万嘱咐,无非是叮嘱载文每天要按时吃饭,过去以后要收收自己的顽劣性子,不能给人家添麻烦云云,载文一一答应,把手中握着的伞柄往怀璧那边偏了偏。


在上火车的前一刻,载文忽然想到什么,转头对怀璧说道:“姐姐,你放心,我们中国一定会维克托的。”


“维克托?什么是维克托?”怀璧问道。


“是洋文,是胜利的意思,我前两天从报纸上看来的。”


“我们中国一定会维克托的。”载文为了哄姐姐高兴,又朗声说了一遍。


怀璧微微皱眉,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如今山海破碎风飘絮,圆明园被焚,宣统帝退位,北平不到三月就沦陷,东北三省尽数被日本人占去,西方列强虎视眈眈……。

可怜越女夜夜哭,半国殖民半封建。


她转瞬又想到兴中会的成立,中华民国的建立,大沽口隆隆的炮声,东北军的英勇善战,五四运动时学生们的无所畏惧……


“是啊,我们中国会维克托的。”怀璧的眉头舒展了些,笑着拍拍载文的肩,目送他上了火车。


会的,一定会。


我们会历经风霜磨难,但是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中国不会亡。



(四)


1931年11月8日,天津事变爆发,在日军炮火的掩护下,便衣队由天津海光寺等地冲出,分数路袭击中国的警察机构、天津市政府及河北省政府。同时,日租界军警宪兵也全体出动。一时间,城内交通断绝,商铺闭门,大批难民流离失所,许多无辜民众在混乱中致死。


这一天,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挣扎着留下来。


怀璧本是打算带着那箱子宝贝回老家的,可最终还是没来得及。她看着强硬闯进铺子的向山长官、年轻翻译和守在铺子外的七八个日本兵,知道自己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向山长官掏出枪,悠闲自在地抚摸着枪口,说道:“我以前就说过,识时务者为俊杰,姑娘是个生意人,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把这箱东西给我,我保你性命无忧。”


怀璧红了眼眶,恨恨说道:“你们不是要做交易,你们是要明抢!”


向山长官听后大怒,骂道:“你这支那猪,真是不识抬举!”


“我何曾需要你们这群禽兽抬举!”


向山收敛了怒气,他冷笑几声,黑黝黝的枪口已经对准了怀璧的脑袋。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那个看似唯唯诺诺的年轻翻译卯足了力气撞开向山长官,他扯着脖子对怀璧大喊:“走啊!快走!带上你的箱子,走——”


他还没说完,就被枪弹在背上开了几个洞,他跪倒在地上,吐掉口中的血,伸出双臂,用最后的力气箍紧向山长官的腰。


向山气急败坏,他拿胳膊肘狠狠顶了几下年轻人,年轻人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倒在地上,他的眼睛直直看向一旁的怀璧,嘴唇翁动,那口型分明是在说——


“我是中国人!我不是汉奸!”


我是中国人,我也是中国人,我们有同样的黑色头发黄皮肤,我们小时候都会惦记十八街的麻花和冰糖葫芦,我们早上会在一家铺子里买煎饼豆汁儿,我们同样会说一口流利的京片子,我们是读《毛诗》《文选》长大的,我们的血是热的,经脉是铁的,骨头是刚的。


怀璧重重点头,她抹掉满脸的泪水,颤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年轻翻译安然闭上双眼,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他只知道,自己终于回家了。


面对黝黑的枪口,怀璧忽然不怕了,她打心里生出一股自信从容,自己身后是四万万同胞,是四万万副铁胆忠肝,她有什么可怕的?


中国历史源远流长,文化灿若星辰,英雄豪杰,何止千万?


怀璧高高举起那一箱玉器,随后将它们狠狠掷在地上!四分五裂的残片反而呈现出一种向死而生的蓬勃生机和敢于破障的孤勇。


“你这支那女人!”向山长官气急败坏,拔下枪栓就要扣动扳机。


“什么支那!”怀璧厉声大喝,“《尚书》梓材篇有云: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这是我祖国名字的由来,你给我记好了!”


这个素日性格和软,温文尔雅的姑娘如今目光凛冽,腰板挺直,丁香舌吐衠钢剑,玉为肌骨铁为肠。


从夸父逐日到嫦娥奔月,从公输造锯到神医扁鹊,从九章算术到勾股定理,诸子百家,四史六经,仁义礼智信,唐宋元明清。这是她心爱的、走过千秋万载的土地啊,怎能忍心看她任人蹂躏?怎能忍心看她满目疮痍?


“君子死国,当与社稷共荣辱。我是华夏儿女,我生要生得堂堂,死要死得磊落。血脉在此,无可推诿!”


怀璧将簪子拔下,狠狠刺向自己的咽喉,不知是用了多大力气,那枚玉制的,并不锋利的簪子竟将她的喉咙扎了个对穿。


那些平日里长在深宫大院,娇娇软软的中国女人啊,在国家危难之际,却表现出另一番寸步不让,傲骨铮铮。


敢承天下大不韪,明知不可而为之。


她软软瘫倒在地上,鲜血从咽喉处汩汩流出,浸湿了她素白的衣裙,染红了地上的玉碎,尚能凝碧血,终不化青麟。范公曾言: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当属英雄之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亦属英雄之流方是!红颜剖肝胆,坚贞之质可鉴。


她感觉到生命正在缓缓流出自己的身体,但她不怕,她仰躺在地上,目光越过屋内那扇小小的窗,投向更加广阔的青冥长天——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不会被引诱,不会被束缚,不能被玷污。


不屈,高贵,峥嵘的民族气节。


向山愣怔了,他不敢拉动枪栓,不敢射出那颗子弹,面对刚才奋力撞开他的年轻人,面对这个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支那女人,他居然感到胆寒——中国,这个拥有上下五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国,真的会被日本灭亡吗?日本真的能战胜如此暴怒如此孤注一掷的他们吗?


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


有副官上前汇报战况:东北军已经冲过了金刚桥!向山长官心知不能再耽误,他狠狠瞪了一眼奄奄一息的怀璧,又一脚踹开年轻翻译的尸体,持着枪疾步离去。


这间小小的玉器铺子,最终湮没在战火硝烟中。



(五)


1946年,日本早稻田大学多了个中国留学生。


那是当年的小少年载文。


他比当年更加挺拔,眼眸更亮,笑容更锐,像是一把刀被削出了型。


这些年,他读遍中外名著,走遍万水千山,见过形色人物,最后以优异的成绩被公派到日本进修。


可是他的姐姐已经不在了。


听说天津事变后,载文就急冲冲地从老家赶回了铺子,等待他的只有两具尸体和满地残缺不全的玉器,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他看到姐姐用指甲,混着血浆在地上刻了两个歪歪斜斜的字:读书。他又在姐姐的闺房里找到一个小布包,裹着一串碧玉珠子和几根色泽纯正的金条,那是姐姐省吃俭用留下来给他读书用的。


他那时虽不明白姐姐的苦心,但也立志要完成姐姐的遗愿。


开学典礼上,校长问他:“日本曾经侵略过你的祖国,你不恨我们吗?为什么还要来日本留学?”


载文答道:“不恒其德,无所容也。日本曾屠杀南京民众三十万余,曾推进野蛮的三光政策,他们的731部队研制和使用细菌武器,大量残杀人民。其罪之昭,真乃‘罄竹难书’也!可是梁思成先生说过‘要是从我个人感情处罚,我是恨不得炸沉日本的,但建筑绝不是某一民族的,而是全人类文明的结晶。’国仇家恨是国仇家恨,文明是文明,二者岂能混为一谈?我来日本学习,因为这样能让我更接近文明。”


在日本的生活平静而顺遂,除了日语说起来没有中文那么舒服妥帖外,其他的倒也还好。他在日本见了很多新鲜玩意儿:娇嫩的樱花,绯色的和服,奈良的唐招提寺和富士山顶永不会融化的雪,有些是中国有的,有些是中国没有的。他渐渐明白怀璧让她读书的良苦用心——没有什么能战胜文明。


载文潜心学习过一段时间的日本剑道,与那些争强斗狠的传统剑客不同,载文主张剑道之势,在护不在攻,他以中国文化中的禅宗之心,心法和儒家之理学来阐释“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以道御剑”的终极奥义,剑本是杀人之利器,而载文所主张的剑道理念却是“活人剑”,其真髓在于“无刀取”。


载文毕业后选择回国,有不少好友、老师劝他留下来,他正色答道:“血脉在此,无可推诿。”


浮屠崩颓,既覆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故去之悲。


我自有鸿鹄之志,不求见谅于人。


后来,天津某所大学的文学院多了位教授。


关于这位教授的传言很多,据说他早年赴日留学,却在国家百废待兴之际毅然放弃优渥生活选择回国,据说他穿着朴素,气质雅正,一串玉珠不离手;据说他为人刚直,教学严谨,对待学生更是十足十地严厉……


他明白,没有什么能够对抗文明,看到课堂上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他由衷地感到高兴——年轻人就应该有身姿,有理想,他只是想贡献一份自己的绵薄之力,让中华文化进到更多年轻人的心里去,学问是生命的另一面,而文明是一个国家的脊柱,撑着独立自由。


一日,在课堂上,载文教育学生道:“我昔日读《太史公书》,见其中言:‘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真的君子,生而为国,死而为民,敢承天下大不韪 ,敢为天下先;或许再过五年十年,你们已经居庙堂之高,希望你们能树立自己的德行,给每个受过战争创伤、颠沛流离的中华儿女,一个崭新的家。”


再后来,这个经历过炮火硝烟,拥有上下五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国终于真正站了起来,强而不欺,威而不霸;无量头颅无量血,换得独属中国的红色旗帜再次冉冉升起。


1990年,载文去世,死前,他在宣纸上书: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笔锋遒劲有力,屈铁断金,又用那串玉珠将纸压好,之后溘然长逝。


今日的血肉,明日的尘土,蝼蚁之躯遭逢命运的巨斧,留存于世的生命也要逝去,人死田间起蒿里,然而,死人与死人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但巍巍华夏又有何罪?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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