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洛万物生》（小说）
林宇欣
本文系“承志文艺奖”2022原创文学大赛优秀奖获奖作品
（一）
一阵阵咸腥味的海风袭来，不得已，几位簪着红花的阿婆便唤了阿叔来卷起婚宴帐篷的帘子，就如同掀开娇俏新娘的红盖头一般，使“啪啪”的撞击声终从耳边溜走……
阳光透过红色的帐篷，照在帐篷里来来往往忙碌的人脸上，增添了几分喜色。帐篷入口老爸站在那里，有些黝黑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香烟，时不时地含入口中，再吐出一口白烟，那股烟雾慢慢升腾，渐渐模糊了脸庞。他和阿云叔几个人说笑着，只有眉毛不自觉地纠结在一起，发黑发红的烟灰灰烬落在红毯上，又变得像激起的浪花一样雪白，和细小的尘土混在一起。喜宴挨挤的桌椅间，来的亲朋好友像鱼群一般穿梭着。
林惊洛和妈妈坐在被卷起的帘子的旁边，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她无意间一望，回头便望见了那一片在万物村同她日夜相伴的海：蜷缩了身子的海浪仍旧不长进地被拍落在沙滩上，碎成一粒又一粒的小水晶；堆积成山的海蛎壳也未曾挪动住宅，上面喷洒的海腥味香水在阳光的照射下，继续发挥着威力……这片潮起潮落的海，承载了她的整个童年，然而自从去外地上学后，却是许久没有见到这一抹动态蓝和那亲吻海浪的白鹭了。望着海，思绪仿佛也在随着水波涌起而又落下。
喜宴桌上，那些不相识的阿婆、阿姑东牵西扯地聊着天。前一秒还聊着这一次喜宴的排面、菜品，下一秒就可以变成哪一个孙子辈的学习成绩。谁也不知道她们的话题中心会变成什么，就像不知道下一个浪花什么时候扬起一样。
“前两天那个江啊的厝就被拆啦，你知道不……”妈妈看出林惊洛神游了好一会儿了，便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
“那又怎么啦？”
“我们这要拆迁啦！赔偿款也定好了，前一阵子你爸去村委开会就说了这件事，有房产证的可以拿到……没有的话就要看要安置房还是……”
“嗯嗯……好……原来是这样啊。”
妈妈在女儿身旁卖弄似的说着她对村里开发所了解到的一切，可拆迁又能怎么样呢？这阵开发风又能持续多久呢？林惊洛并不是很在意，她手里拿着一次性的塑料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餐具上的塑料薄膜，就像小时候一样的幼稚，又不像小时候那么幼稚了。
她记得五六年前也来了一拨人，口口声声要教无业妇女使用缝纫机来促进就业，全程公办免费。而那时候的林惊洛天真地相信了。她用她那一双含着海水与波光的双眼，紧紧地盯着终于解开了围裙、离开了束缚的妈妈，欢快地说：“妈妈，你要当女超人，去赚好多好多钱给我买洋娃娃了吗？我能有洋娃娃了吗？”
“傻孩子……”
妈妈摸了摸她的头，后面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嘴巴一张一合说了什么，只是她年纪太小什么也没记住。
只记得，妈妈跟着村里的阿姑们在那间尘土满地的水泥房里学了一阵子，最后领了结业费就不了了之了。想到这里，林惊洛眼底的一片汪洋仿佛因为突然袭来的一片乌云失去了原本的光泽。不过，看着讲得正兴起的妈妈，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不断附和着。
随着彩条伴着礼炮声响降落到黄土地和水泥地上，喜宴开始了，妈妈也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菜品的“争夺”当中。毕竟虽然农村喜宴的菜是按着宴请的人数做好的，但“吃好吃差看人家，吃多吃少靠自己”这句话被广大妇女奉为圭臬。只见“勺光筷影”间，桌上的菜便被瓜分得一干二净，就连装饰用的塑料花篮也被同桌的小孩儿拿在一旁闪烁着。只有林惊洛吃着碗里来之不易的“战利品”——土笋冻，尝着那胶状食品的丝丝腥甜。思绪却还被紧紧捆绑在万物村什么时候才能脱贫上，眼神游离。
什么时候能呢？
（二）
两只手向上奋力伸展着，脚尖也绷直了，林惊洛紧闭着双眼，睫毛微微颤抖着，像一只就要展翅的蝴蝶。随后她慵懒地张开嘴巴打了个哈欠，终于唤醒了自己“瘫痪”在床的身体，在裹成茧子的被子里艰难地翻了个身，随手拿了手机刷起了小视频。
忽然，林惊洛刷得飞快的手指一顿，那一双美眸上的蝴蝶颤得愈发快了。她向着反方向滑动了一下，眼底的漫不经心也有了几分的收敛——刚刚刷过头的是她家万物村的视频！
自从上次吃完喜宴又来到学校，又有三四个月没回去了！她想念那片摇晃着一代代讨海人梦想的海，想念那几座养育了祖祖辈辈的海蛎壳形成的山，想念傍晚海面的点点星火，想妈祖庙的香漫出的白雾……
找到了！万物村被征拆！林惊洛不可置信地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真的吗？此时她的目光像极了爬山虎，紧紧地攀附在了荧屏之上——那是路人或者就是她同乡人拍摄的海边房屋被挖掘机拆掉的视频。那里面也确实就是他们村的房子，那栋房子根本没建好，只有粗粝般的红砖和水泥，万物村的海边多的是这样的房子，她小时候还去那边玩过捉迷藏呢！
所以，这一次是真的？房子都拆了，万一是真的呢？人的心里总会期待着这一次自己可以成为那个幸运的例外。林惊洛也不例外。
有一条消息便悄悄地在聊天框里探出了头——老爸，我们村要拆迁，搞发展啦？
而聊天框另一头的某位因热心于村里大小事而被推上小队长职位的老父亲传来了肯定的答复，以及一连串相关拆迁事项的通知、未来发展规划的小册子的照片等等。
数字建模的安置房穿着黛蓝的轻衫倚靠在一旁，密密麻麻的文字描述则迈着小步子在林惊洛眼前游走，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队伍的末尾。林惊洛看完了那些发来的材料，内心愈发动摇了，心底的那片海也愈发澎湃了。
村子里的路常被不安分的汽车围堵得水泄不通，水泥路上不时有几个塑料袋飘舞的身影，烟蒂则停滞在地面仰望。沿街有着人家摆着木制小桌子，手上戴着灰黑色的手套，刻刀剔出的海蛎肉在碗间徘徊，和阿婆们与外来商人的讨价还价声交织在一起……
美好的记忆里仍有讨海之余产生的垃圾、没有规划带来的车辆乱停这些画面飘过……这些是真的会改变了吗？变成计划册上面的模样？不需要是陶渊明笔下“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桃花源引后人探寻，也不需要是戴圣笔下“谋团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的大同世界引后人向往，只需要乡里那些友善的人们能有一门与时俱进的产业，在乡规民约中建设出自己想要的小家，从“潮涨汐落守人家”到“勇立潮头永向前”。
未来真的能吗？
（三）
温柔的风带着太阳炙烤出的焦味和自身原有的海腥味一同拂过人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湛蓝的天空下一条红蓝相间的塑胶跑道在林惊洛眼前缓缓走动着，仿佛要让她看清它的全貌一般。不时它又停下唤着惊洛看看旁边守护着的海洋——海水的中间依旧横躺着一条颜色的分隔线，区分着远处与近处的海水蓝；记忆里的浪花依旧滚滚地向前涌来，带来阳光下一片片金鱼的鳞片；穿着洁白羽衣的白鹭依旧不时掠过海面，泛起圈圈涟漪……林惊洛拿着手机和远方各处的乡里乡亲分享着大家的“老巢新观”。
她用饱含着深情和眷恋的眼眸凝视着屏幕后的景色，和直播间的观众们一起领略家乡变与不变的魅力。她调整了一下泛起波澜的情绪，扬着大大的笑容清脆地说，“大家看啊，这就是原本我们的万物村的一个小码头，现在变成了……是不是很好看啊！对啦，我们接下来去旁边的妈祖庙哦！那里主播小时候经常去那里玩……”
林惊洛在一年前万物村征拆工作、重建工作全部完成的时候，便彻底明白了：新时代到了！未来一切皆有可能！
那会儿她刚好大学也毕业了，就干脆把主播当了副业，从当时不了解时事的小女孩儿变成了这个敢在天南地北的观众前面侃侃而谈地说着村子的改变的小主播，还吸引了不少观众。
乡村振兴的春风吹过了万物村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
万物村被拆迁之后，村里很快便少了辆唱着“咯吱咯吱”的401路公交车，多了条快速便捷的地铁5号线；少了几堆成山的海蛎壳，多了几栋和旅游业相伴相生的餐饮店铺；少了混乱的水泥车道，多了整洁明亮的停车场……
现在的万物村，有时候人就像被网捞上来的鱼一样，一个紧挨着一个，领头的手里挥着和阳光下鱼儿尾鳍一样亮眼小旗子，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可心底养家糊口的安全感仿佛只是换了个形式存在着。
村里的人则要么领了安置房守着老土地做起了小生意，要么领了赔偿款往村外的世界探了探。青年人们像阿云叔一样在旁边开了家海景餐厅，还是靠海底的“米缸”吃饭；老一辈们像阿婆们一样已经开始含饴弄孙，开始体验夕阳的美好。
无论如何，大家和惊洛一样，都是手里添了新技艺，身上添了潮衣装，心里守着老根。
林惊洛随着村子一起生长着。
他们扎了根，便肆意地生长着向外生长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