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一天》（小说）
钟美珩
本文系“承志文艺奖”2022原创文学大赛优秀奖获奖作品
“心跳快停了，快挤皮球！”“吸引器好了没有？”“快推药！”隔着一层层厚厚的防护装备，他感觉自己里里外外都湿透了。凌晨五点，当一轮皓月仍挂在黄鹤楼头时，他一天的工作就已开始了。这是今天的第一位危重患者，情况实在危急，他甚至没有时间咽下最后一口早餐。做好彻底的防护工作后，他立刻奔往病房。
病人情况并不乐观，血氧饱和度和各项指标仍在降低，他和几位同事轮流为患者做心肺复苏，每一次按压都有可能成为拯救一条鲜活的生命的桥梁，他非常清楚。
情况在慢慢好转，病人的心率逐渐恢复正常，安排好后续工作后，他终于可以暂缓一口气，可此刻他的心却并未完全放下，他的思绪飘到几十里外的一家医院——他的父亲，一名支援武汉的院士，此刻正躺在病床上，不知情况如何。他心里焦急，已经三天了，两家医院的距离仅隔几十公里，他却没有时间去看望父亲一面，他心里十分愧疚。
因为长时间的抢救工作，他拿起电话的手有些发抖。一阵铃音后，电话拨通了。“喂？”父亲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他鼻子一酸，眼睛热热的。“爸，你身体好点没？”他问。“我没什么事的，你别担心，”他握紧电话柄，父亲沙哑的声音好像一颗颗细小的石子，反复摩擦着他歉疚的心。“等我忙完这一阵就来看你。”一滴眼泪滑落，在他厚重的防护服里化成一个暗色的小点。他抬起头，担心雾气再次爬上护目镜——这会影响他接下来的工作。
这是他来这里的第三天。那时疫情席卷全国，中心疫区的医院急缺医护人员，于是各地的医院响应国家的号召，纷纷派遣医生团队前往支援。赴疫区的名单上有他的名字。此次疫情来势汹汹，看到新闻上触目惊心的数字，他也觉得害怕。但作为一名医生，他很清楚治病救人是他不可推卸的职责。可不久前，父亲以院士的身份带领团队已经前往武汉协助工作，若他再离开，家里便仅剩母亲一人了。
他和母亲商量了此事，母亲只是安慰他，“你去那边照顾好自己，有空也去看看你爸爸，他一个人在武汉，我不放心......”“你不用担心我，这些防护工作我在电视里看得多了能学会，特殊时期，没事尽量不出门嘛......保护好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我也会做好我自己分内的事。”母亲这样劝他。
武汉的疫情比新闻报道的还要严重，每日进出医院的患者连他自己也数不过来。检查、呼喊、奔忙、抢救，这是他一天常规的工作。后来他得知父亲由于过度劳累，胆囊旧疾复发了，几天前刚动了手术。此时正是疫情肆虐的严重关头，加之父亲已经年迈，叫他如何不担心？
“你不要来看我，你看好你的病人就行了，我的病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和往常一样，父亲的语气很强硬，“你要记得，你现在不仅是我的儿子，你还是一名医生，是救命的医生！”他拗不过父亲，认真叮嘱了几句，医院的事情多得处理不完，他匆匆挂了电话，转身埋入繁忙的工作之中。
几十里外的一家医院，老人挂断了电话。
“小张医生又给您打电话啦？”他的主治医生笑意盈盈地问。“是啊！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不好好治病救人，老来给我打电话，我得的也不是什么重病！”“孩子孝顺嘛。”护理人员笑着说。
医生给他做好常规的检查工作后，他打开电脑，开始一天的指导研究工作。“哎呀，不是让您多休息吗？这样病才能好得快啊......”他笑笑，没有回应。
他来武汉已经一月有余了，本来是为了支援这里的医务人员，谁知经过几个星期高强度的工作后，他那不争气的胆再次复发旧疾。他没有办法，只好退出一线工作，穿上病号服，被送进了手术室。他接受手术的那天照例要征求家属意见，他是自己签的字。他没有想过把自己的病情告诉家人，对外只说是小病，他不想让独自一人在家的妻子和同他一样在一线奋战的儿子担心。这些日子过去，他听到儿子多次想要探望他的请愿，却一次又一次地狠心拒绝。他怎会不想念自己的孩子？只是他明白，在这个特殊的时期，他与儿子的短暂的相聚，可能会换得更多家庭的长久的团圆。
麻醉之后，他醒来便让秘书给他读疫情通报，并打电话询问方舱医院的情况，还经常要接听医护人员的求助电话。作为此次医疗领域的领军人物，他明白自己此次的责任之重大，所以就算自己病倒了也不能懈怠。尽管疫情防控指导组的同事反复叮嘱他安心休养，他却仍然放不下心。“仗还在打，我不能躺下，这是我的使命。”切除了胆，他笑称“我把胆留在武汉，这是真的肝胆相照了”。
他继续投入了工作，这是他一天的开始。
天色渐暗，年轻的他却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他的时间都留给了医院。他没有时间欣赏武汉的日出日落，于他来说，日子就是这样从夜晚到另一个夜晚轮复流逝的。
他来到今天凌晨抢救的病人的房间查看她的情况。“患者好点了吗？”他问身边的医生，她点点头。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他轻叹一口气。
忽然，一旁的主治医生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张纸递给他。“这是那个病人写的。”他看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大字，此时病房的光线有些暗，字迹也很模糊，但他仍能辨认出来。因为这四个大字他和在场的医护人员都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举国上下都在高声呼喊的口号——
“武汉加油！”
他微笑，他知道看到这四个大字的医生都在微笑。他的心中重新燃起了火，为他驱赶着身上的疲乏和忧虑。
回到休息室，他终于结束一天的工作，可以稍微小憩一会儿了。打开电视，新闻频道在播报着疫情消息。
“截至今日，武汉的疫情已经得到了较好的控制，无数医务人员奋战在前线，为打赢这场防疫攻坚战而努力着......”
“他们是父母的孩子，也许是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但他们此刻都暂时放下了自己的小家，坚守在抗击疫情的一线岗位上，保护中国这个“大家”的安全，这样无私的精神值得我们所有人敬畏......”
老人听着电视的报道，把目光投掷于窗外。疫情冲淡了新纪年喜庆的氛围，寂静的街道两旁，一树又一树的花在枝头悄然绽放——他从前竟没注意到。那是武汉的樱花，在寒冷的人间的冬天，为人们预兆着暖春的来临。
这是新纪年的烟花，绽放在被霜雪覆盖的武汉之土上，也许现在仍不够绚烂，却有着强大的生命力，足够惊艳，足够温暖。
穿戴着厚重的防护服的医生很快速地逡巡在医院的走道上，人来人往。隔着防护服，他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他知道，他们都知道，此时此刻，在武汉，在全国各地，有无数个这样的身影都在为同一个目标忙碌着。
那是他们共同的信仰，那是他们永恒的使命。
